古姄怔怔地盯着晨曦下的少年。初阳映照他的半边脸,他的发丝、额头、睫毛、乃至是鼻梁,都是熟悉的模样。他穿的依旧是两人初见时的白色格子短衬衫以及比大腿还粗上一圈的过膝马裤。
一切都如往昔。他还是他,阳光的他,帅气的他,令人安心的他,值得信赖的他,但恍惚间,他又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变得不再是他。
他的变化在哪里?
他昔日纤尘不染的衣着,而今变得脏乱不堪?他昔日丰润焕发的身姿,而今变得憔悴不已?他昔日健康活跃的体魄,而今变得弱不禁风?
——不对!不是这些!他的变化与衣着、身姿、体魄无关,他变了的只有眼睛。以往那么明亮、那么动人、宛如漫天繁星的一双眸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黯淡无光了?宛如沼泽下,肮脏而腐臭的污泥。
古姄咬着嘴,努力压抑心中的悸动,但眼泪还是如此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她流着泪,张开手向他靠近。
她想拥抱他。这一年里,她无时无刻都承受着深入骨髓的相思之苦。纵然她知道他已经和以往不一样了,她依旧止不住脚步,控制不住身体。
她只想靠在他的怀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就如同那一夜比星辰更沉默的他们。
然而徐旺仿佛触电了一般。她还没能走近他,他的身体便猛地一个哆嗦,宛如战场逃兵一般,仓促往后退。
——他居然在躲我?
古姄的睫毛一颤,悲伤道:“旺哥哥,是我啊,古姄。”
她忍着发自内心的强烈悸动,努力为他的举动找借口。她想,他只是没认出她,拒绝接近其他女性,方才显得如此仓皇。
可是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她?她和其他大学女生不一样,无论高中还是大学,她从不热衷穿着与打扮。她的相貌从未发生变化。
莫非她在他脑中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消磨,完全淡化了?
这世上怎可能存在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个男孩曾深爱一个女孩,怎会在短短一年内完全遗忘她的音容?
徐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呆呆地盯着她。
古姄尝试靠近他。她向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他们永远保持五步以上的距离。就如同之前沈星暮跟着她,她走一步,他就跟一步。
这世上怎会存在如此滑稽而恐怖的事情?
古姄感觉自己快疯了。她等了他一整晚,等得面容憔悴、心灰意冷。她好不容易等到他,竟等来这样一个讽刺的结果?
古姄抽泣着,模糊的视线里忽然看到了血光。
她的身子陡然一颤,连忙拭去眼中泪水,定睛看向徐旺的右脚踝。
她此时才发现,徐旺的右脚踝已经肿胀得不像样子,而且肿胀处还有一条狰狞血痕。伤口处流出的血浸透他的右脚以及凉鞋,变得触目惊心。
古姄惊呼道:“旺哥哥,你的脚——”
徐旺低头看了一眼仍在流血的右脚,又抬眼看向古姄,依旧不说话。
古姄心中的悲伤立刻变成了关怀与心疼。她快步向他靠近,他便仓促往后躲。可是他的脚伤大幅度影响了他的动作,她追上了他。
古姄一只手扼住徐旺的手腕,防止他继续逃跑。她整个人则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检查他的伤口。
他的脚伤明显是遭受猛烈冲击所致,像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摔的。
古姄轻轻捏了捏他的脚踝,轻声问:“疼吗,旺哥哥?”
徐旺发出痛苦的呻吟,却不说话。
古姄只凭手心触觉便能察觉到,他的脚伤非常严重,甚至有可能发生了骨骼错位,必须尽快去医院检查并治疗。
他的脚伤到这种程度,又是如何从温平广场那边来到沽县三中的?
走路吗?
那得走多久?承受多少痛苦?
古姄心疼的厉害,已经顾不得思考多余的问题,连忙保持蹲姿转过身,双手反抱,沉声道:“我背你去看医生。”
徐旺并不领情。古姄刚一松开他,他就一瘸一拐地向后躲。
古姄终于受不了了,哭喊着大吼道:“旺哥哥!你就这么不愿见我吗!既如此,你又大老远跑来这里干什么!”
徐旺盯着她,好半晌之后才结巴道:“姄、姄姄……”
古姄重重点头道:“是我啊!姄姄!”
徐旺立刻摇头道:“不、不行!”
古姄问:“什么不行?”
徐旺空洞的双目终于有了一丝神采。他的眼里满是挣扎,仿佛心中藏着莫大痛楚。
他的脸抽动着,露出尤为伤心悲愤的神色,小声道:“姄姄,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说这句话时一点也不结巴。
古姄如遭雷击,再次大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拧住他的衣领,大吼道:“你说什么!?”
徐旺别过头去,重复道:“不要再来找我。”
古姄感觉天旋地转,心中的悲伤无休无止涌动。但她很坚强,在这种时候仍能保持冷静。她冷着脸厉声道:“为什么!你最好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就把你从天台上扔下去!”
徐旺小声道:“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你了,所以找你分手。”
他承受莫大的痛苦来见她,仅仅是为了说分手?
古姄当然不相信这种明显不可靠的回答。她猛然抓住他的头发,用足全身力量扯了两下,仅仅两公分长的头发竟被她扯下了好大一片。
她怒道:“痛吗?”
徐旺的脸上的确有痛苦之色,但他一声不吭。
古姄忍着眼泪,凶巴巴说道:“如果你能感觉到痛,就证明你的脑子还没问题。你看着我,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徐旺直视她,嘴巴张合好几次,终于轻声道:“我不喜欢……”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古姄已经踮起脚吻住他的唇。
于是所有的话语都变成了无声的风。
没有男孩能抵制心爱女孩的香吻,纵然是昔日尊高如神祇的徐旺也不例外。
他甚至比她更投入。
直到强烈的窒息感传来,古姄才松开他。她早已没有昔日的羞涩,变得落落大方。她面不改色盯着他,温柔道:“旺哥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无所谓,至少我知道,你的那些话言不由衷。”
徐旺埋下头,久久不语。
古姄拉着他向天台边上的护栏靠近。他们靠在护栏前,正对东方冉冉升起的火红太阳。
亘古明亮的阳光下,两人都变得流光溢彩,宛如九天之上翩然落凡间的眷侣。
古姄柔和道:“旺哥哥,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看日出。”
徐旺沉默许久,终于点头道:“是的。”
古姄道:“只可惜这里的日出并不美丽,完全没有书中或电视中描述的那种恢弘壮阔之感。”
徐旺道:“听说赫城的港口很适合看日出。”
古姄挽住他的手,含笑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徐旺犹豫好久之后,轻声道:“姄姄,你给我一点时间。”
古姄道:“旺哥哥,从我们确定关系起,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问为什么。因为我永远相信你。你所说的话一定都是对的。但现在我发现,你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是人就会犯错。我应该多问问你的。高三时,你为什么总是魂不守舍的,为什么高考会发挥失常?真的是因为我吗?我第一次去你家玩,你的堂哥徐武真曾叫我别让你犯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高考失误之后,为什么没有复读?这一年里,你都在干些什么?”
古姄知道,任何人忽然被问到这么多问题,都会感到烦躁。她并不期望徐旺如数回答。她问这些问题,只是想告诉他,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比以前更懂事,许多他不能说的事情,或许可以试着说出来了。
徐旺沉吟许久,轻叹道:“姄姄,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手机大部分时间都在我母亲手上,只有你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才让我接,你信吗?”
他说话时拍了拍马裤两侧的口袋,口袋里面扁扁的,不仅没有手机,连一分钱也没有。
古姄惊讶道:“你今年二十岁,早已不是小孩,阿姨怎会限制你玩手机?”
徐旺道:“母亲不是不让我玩手机,而是不让我和外界接触。”
古姄沉默。
徐旺继续道:“我们家发生了一件你绝对无法理解的事情。就算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总之,姄姄,你相信我,无论花多长时间,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处理好。”
古姄道:“你没说,怎就确定我不会相信?你老是叫我等。你知道吗,这一年里,我等得你有多辛苦吗?上次放寒假,本来我满心欢喜地想见你,可是我先后去你家找过你不下十次,而且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也没能见到你一面。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委屈吗?”
徐旺露出温和的笑容,忽地抬起手轻轻抚她的脑袋,尔后问道:“姄姄,你相信这世上有鬼魂吗?”
古姄怔住。她从小到大,听过不少鬼故事,也看过不少恐怖电影,有的故事对灵魂或鬼魂的描述非常生动,甚至让许多人晚上不敢上厕所。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故事里的鬼并不是真的,世上没有人知道鬼长什么样子。
古姄不敢保证别人是否真的见过鬼,但她的确没见过,当然也不相信。
只不过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徐旺,古姄不得不好好思忖一番。
徐旺忧心道:“姄姄,我们家非常危险,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旺哥哥家里有鬼?
古姄想询问,徐旺却抢着说道:“姄姄,你的那些问题我只能回答些许。我的高考失误并不是因为和你谈恋爱,更不是出自偶然,换了任何人面对我的遭遇,不会比我做的更好。堂哥叫你盯着我别犯错,只是出自好心,希望你能制止我接触传销。我没复读的原因,我没办法告诉你。这一年里,就如同你在想我一样,我也时刻想念着你。”
古姄轻轻点头,忽然又问道:“那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然而这样的问题却得不到肯定回复。
徐旺涩声道:“我不知道。”
古姄蹙眉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一定能把你的那些事情处理好吗?你不让我去你家,我听你的。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个肯定回复。你告诉我,我要等你多久。”
古姄问得很清楚,但徐旺的回答只有苦笑。
古姄点头道:“我知道了。”
徐旺问:“你知道什么了?”
古姄道:“你今天来找我,肯定冒了很大的风险。你的脚应该是从三楼跳下来摔的。”
徐旺沉默。
古姄继续道:“你来找我的分手,只不过是害怕我频繁去你家找你。你担心我的安全,方才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
徐旺依旧沉默。
古姄抿嘴一笑,再次蹲下身,开心道:“旺哥哥,我背你去看医生。”
徐旺迟疑道:“我自己能走。”
古姄问:“你以为我背不动你?”
徐旺道:“我怕你太累。”
古姄道:“人累好过心累。今天你能来实在太好了,我再也不用胡乱替你找借口了。至少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就是我不太喜欢你这种对我好的方式。”
徐旺犹豫片刻,终于伏到古姄身上。
她背着他,步子轻快地向楼道里走。
***
从徐旺出现到古姄背着他离去,整个过程超过半小时。沈星暮一直站在天台上,他们却好像都没注意到他。
沈星暮皱紧眉头。他从徐旺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便是鬼魂。
别人不相信鬼魂的存在,但沈星暮相信。
他还记得曾两次死亡,再以奇特方式复活的林海鸥。连死而复生这种奇怪事情都能发生,这世上又为什么不能存在鬼魂呢?况且而今的林海鸥是人是鬼都很难确定。
沈星暮大概猜到,徐旺一定目睹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方才确定鬼魂的存在。甚至有可能,他的母亲就是一个鬼魂,不然他不会如此抗拒古姄去找他。
沈星暮忽然有些想念童遥了。他觉得,如果她在这里,一定能发现更多线索,并且推测出许多意想不到的结果。
而且他的确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叶黎具备一抹奇特的预见能力,如果潜藏在徐旺心中的善念与古姄有关,说不定叶黎能通过触摸她的皮肤,预见到有用的线索。
是童遥的话,当然不会叫叶黎回去睡觉,而是叫他连夜赶过来查探一番。
沈星暮沉默片刻,摸出手机拨打胡海冬的电话。他要询问古姄的电话,想办法将她约出来一次。
电话里,胡海冬疑心很重,连番询问了许多问题,方才说出古姄的电话号码。似乎他真的爱上了她,甚至不惜为她顶撞沈星暮。
沈星暮目睹了古姄和徐旺重逢的画面,便知道胡海冬已经没机会了。他甚至在电话里说了,古姄有男朋友,但胡海冬好像并不在意这个。
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一种男人,便是只要心爱的女孩安好,便愿意默默付出。
然而这个奇特的网络时代赋予了这类男人一个非常“别致”的称呼,便是“舔狗”,抑或是“备胎”。
世上不缺乏温柔的男人,只不过许多男人的温柔都因为奇特的网络力量变得不那么温柔。于是“舔狗”和“备胎”都变少了。
沈星暮不觉得胡海冬感情可笑,反而感到淡淡的忧伤。
喜欢一个女孩却又得不到是什么感觉?
只有亲身品尝过的男人才知道。
沈星暮曾和童遥交往过近四年,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得不到她。
之后的夏恬也是如此。他和她都在奇怪的感情旋涡中挣扎了两年之久。
那段时间,他或许和胡海冬差不多,只不过他的做法相对偏激很多。他敢去找女人,甚至录视频发给夏恬看。
沈星暮忽然有些希望胡海冬能追到古姄,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人总归需要一个念想。
早晨八点过,沈星暮回到宾馆,叶黎仍在酣睡。
他扫视整个标间,没发现监听器,便猜到它在叶黎的衣服口袋里。
他从不乱摸别人的口袋,无论男人女人都一样。于是他叫醒叶黎,让叶黎自己把监听器拿出来。
这是一个烟盒大小的白色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型的收音装置和一个寻常耳塞大小的电子监听装置。
沈星暮看了监听器的使用说明书和产品功能书。
这是一个非常先进的高科技产品。它的使用方式非常简单,只需要把监听装置藏到目标人物的附近,再用收音装置接收声音信号就行了,而且收音装置附带耳机功能,像极了MP5播放器,方便携带与隐藏。它的功能也非常不错,监听音质几乎百分之百还原,监听距离超过五千米。而这个宾馆到徐旺家还不到两千米。并且这个监听装置可以多线收音。也就是说,他和叶黎分隔两处的情况下,也可以各带一个收音装置同时监听徐旺那边的情况。
可惜高哲羽只送了一个收音装置过来。
当然,这是小事,沈星暮并没放在心上。他不会为这种事情再去麻烦高哲羽。
沈星暮并没有急着试探监听器的性能,而是自顾自洗完澡,躺下安心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