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山。

带上竹屋的门，渊抿着唇，端着手中铜盆走进溪边小亭之中。

初升的暖日驱散了天边最后一丝黑暗，却驱散不了渊心中的‘黑暗’。

宛若就在昨天。

当神尊将尊上从魔界带回来的时候，她简直都快要吓死过去了。

在她有生以来的所有认知之中，尊上从来都是至高无上的尊神，就连神尊也比之不及。

可是当她第一次看到尊上躺在床上，满身血色，人事不知的时候，她这才发现，原来尊神也是会受伤的。

当神尊的那句‘时也，命也’说出来的时候，她第一眼就看向了云韶。

她不知道当时尊上将他们赶出房间之后，都同云韶说了什么。

可是不必多想，她就知道此番尊上受伤，皆是因她之过。

怨吗？

自然是怨的。

恨吗？

自然是恨的。

是以，当神尊开口说让他们三人离开须弥山的时候，她没开口说过一句留下的话。

就连他们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再跟他们说过一句话。

哪怕一句保重。

她不是没看到阿韶几次欲言又止，也不是没听到阿韶那句乖巧又歉然的‘对不起’。

可是当时的她，对她只有怨、恨。

明明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明明知道她有多乖，明明知道此事或许根本就是有人嫁祸给她的。

可是一想到还躺在床上的尊上，她就忍不住的怨她。

明明，不想的。

“在想什么？”突然，一道男声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渊的思绪瞬间回笼，一个转身，就看到了坐在茶案前的神尊。

悠然自得，淡漠如水的模样，一如尊上素来面对‘所有人’的模样。

只是除了——云韶。

“神尊。”躬身行了一礼，渊不动声色的退后几步。

“在想你们尊上？还是那个小丫头？”悠悠然的拿出两个茶杯，倒出两杯茶来，一杯置于自己身前，一杯置于对面，一如往日师徒在此对酌时的模样。

只是，少了一人。

亭子再小，少了那个本该坐在这里的那个，仍旧显得空荡荡的。

“末下不敢。”垂下头来，渊的眼角迅速红了起来。

似是根本就没注意到渊的模样，神尊转了个身，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看着波光粼粼的小溪，倏的笑出声来。

小溪中央的凸起石堆上，记忆中的那朵似兰似菊的白底红蕊小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枯死，开始腐烂了。

“时也，命也。”

又是这句。

似是兜头落下一道雷来，渊猛的抬起头来。

刚要开口，却又猛然惊觉，循着神尊看过去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明明昨天还是好好儿的。

但凡幻化之物，只要所幻化之人还生长于六界之中，不死不残，有一丝的灵力，那么其所幻化之物，便可永远维系住那初始模样。

除非其中发生异变。

可是如同眼前这般，只一晚上的时间，就枯死腐烂了的，渊也是第一次见到。

“万物皆有其命，须得各司其职，各尽本分，无妄无念，方得终始。”神尊转过身来，为自己已经空了的杯子重新蓄满茶水，这才看向渊，淡淡说道：“你还记得你的初心是什么吗？”

“末下不敢，末下誓死守护尊上，永不敢背。”脸上血色倏的褪尽，渊的身体一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思绪在这一刻，宛若被打入了地狱一般。

自从云韶降生以来，尊上虽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冷然，可是她和瞳却明显能感觉到，尊上变了。

他变的爱笑了。

他变的温柔了。

他变的眼中有光了。

虽然这一切的变化，只在面对云韶的时候才会出现。

可是自此之后，尊上再也没有提过‘往后’她们的安排。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云韶。

每次看着两人相处的画面，她们不是不羡慕的。

可是她们也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

是从什么时候她的心态开始发生变化的呢？

好像是从云韶开始唤她们姐姐的时候。

好像是从云韶拽着她们，让她陪她一起玩的时候。

好像是从云韶说出那句我们是一家人的时候。

她不记得了。

慢慢慢慢的，她开始把她真的当成‘妹妹’。

直到这一刻的时候，神尊那句话的出口，她才猛的意识到了什么。

自己，逾越了。

“你可还记得我当然所言？”淡漠声音缓缓流出，就像是那万年不变的小溪一般。

“末下永不敢忘。”眼前已经一片模糊，渊攥紧了的双手，几经张口，声音颤抖的慢慢说道：“尊上本体乃是双生云韶。如果说，在这天地间还有一人能将尊上留下来的话，非她莫属。”

“······继续。”

渊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额角沁出来的冷汗细细密密，沿着脸颊，汇成一线：“双生云韶乃是一株生长于六界之外的方外之物，它们天生天长，雌雄同体，可又鹣鲽情深，除了彼此，这个世上再也不会出现一个让他们有所依恋的存在。”

“那小丫头是如何来的，当时我并没有避开你们。”神尊站起身来，似是叹了一声：“本来以为你们与那些人会有不同，却不曾想，并无不同。”

“是末下的错，还请神尊再给末下一次机会。”威压倏的散开，渊跪直的身子瞬间弯了下去。

额头猛的撞在地上，刚刚才回笼的几分思绪瞬间就被撞空。

丝丝杀气，扑面而来。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冷漠淡然的语气，一如既往。

视线已经变的模糊起来，黑白交替间，渊只觉得自己随时就会倒下。

可是她却不敢。

神尊不同于尊上，在他眼中，她们姐妹俩的小命从来都是不值一提的。

唯一的不同只在于，她们是尊上带回来的。

颤抖着双手，渊的手指慢慢点上自己的一点灵台。

这还曾是云韶告诉她的。

只要点在那处，即便是早已疼的麻木的人，也会在点下去的瞬间清醒过来。

她曾以为，自己是永远都不会用上这个的。

却不曾想，她竟会是第一个用上这个的。

“末下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