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渠县县衙署。
“林太守只在渠县待一日?明日就要回安陵城?”
裴泫坐在榻上,向对面垂手站立的裴裘松问道。
“是的,父亲。林太守明日就会启程回安陵城。”
“今日你一直陪同在太守身边,感觉如何?”
婢女送来两杯热茶,默默侍立在一旁。
裴泫确实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近些时候总觉得胸闷咳嗽,时好时坏,需要婢女时刻伺候拍抚着,但还没有在林宇面前的那么夸张。
裴裘松想了一阵,回答道,“父亲大人,孩儿以为林太守其志不在小。”
“哦?怎么个不小法?你何以见得?”裴泫抿了口茶。
“孩儿曾在京城见过林太守所著文章,其文有胸怀宇宙之志,俯仰天地之心,针砭时弊高屋建瓴,虑常人所不能虑,思常人所不能思。”
裴裘松更进一步的向他解释道,“林太守刚刚赴任安陵郡,就能开仓放银粮,募兵强军,收之以高饷,用之则必以死战。古人云,无私者,盖以天下为私,无公者,盖以一己为公。林太守这是将安陵郡看成了自己手里的‘天下’,所以才能如此的……大公无私。”
裴泫叹了口气,又咳了起来,弓起身子,旁边侍女急忙轻拍着他的背。
“收之以高饷,用之以死战。”
片刻后,裴泫缓了过来,喃喃念了两声裴裘松的话,半响又问道,“我听说他将渠县的五百青壮与郡兵编为了一军,光是士卒每月就有二两银子,一石米?”
“是的,父亲。林太守宣布这消息的时候,孩儿就在他的身旁,他还对孩儿说,这笔开支就由郡府承担。”
“他虽说是京城名门之后,但哪里来的这么多银粮?”
“孩儿有所猜想,只是……不知对不对。”裴裘松犹豫的说道。
“孩儿以为,林太守……可能截留了安陵郡去年的岁赋……”
裴泫呆住半响,然后脸上忽然绽放出微笑,“若是像你这样说,那便说得通了。”
“这要是被朝廷查出来,可是杀头的罪过,林太守敢有这般胆识,恐怕……所图不小。”
裴裘松继续说道,“如今沧州正乱,林太守若是锐意进取的话,恐怕下一步就不会是简单的防御沧州乱匪,而是……取而代之。”
“一州都弹压不住,一郡就可?”
“沧州牧刘表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将军司马虚更是只知道中饱私囊,连吃败仗,若是有贤明之主,乱匪旬日可平。”
裴泫望着自己的儿子,目光中夹杂着慈爱和骄傲,“儿啊,你有鸿鹄之志,不该蜗居于此,为父所做,皆是为你啊。”
裴裘松跪下,“孩儿当然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但孩儿以为乱世将至,以孩儿之才,入仕不难,但却需择明主,否则,吾家大祸至矣。”
裴泫长叹一声,“大魏两百年天下……”
旋即又问向裴裘松,“你以为林宇此子如何?”
“林太守年轻……年轻多壮志,但却大谋无功,急功近利,孩儿以为……还需再看……”
裴裘松跪在地上,思考片刻才说道。
“你觉得林宇此次会想征辟你吗?”
“孩儿不知……”
“若是征辟,你会去吗?”
沉默一会,裴裘松道,“孩儿不敢隐瞒父亲,父亲年老多病,孩儿怕……”
裴泫大笑,笑着笑着就咳嗽了,“咳咳,大丈夫岂有因老父老母而畏首畏尾的,你只管去,不必担忧我。”
裴裘松流泪叩首,“孩儿知晓。”
“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说说林宇以后会怎么做?”
裴裘松拭干眼泪,沉声道,“若是孩儿猜想不错,今年林太守极可能会大幅降低民税,以此收买人心,此后军民同心,以作日后遥望沧州之资。”
“擅自降税,可是重罪。”
“如今朝廷自顾不暇,南北各州兵祸不断,前朝重地方而轻中枢之事又将卷土重来,孩儿以为,不出一年,朝廷就将空有朝廷之名,而无遥控四方之实。”
“朝廷数十万大军枕戈待旦,吾儿未免太过悲观。”
“父亲久在渠县,应知天下黎民疾苦,朝廷纵有百千万大军,也抵不过亿万百姓之洪流。”
裴裘松补充说,“这是孩儿在京时从林太守文章中所得感悟,星火燎原,一夫作难而四方响应,正是如今大魏之局啊。”
“明公,明公……”
许德云一脸慌张的推开门,见到父子两人,脸色一愣,然后又急忙对裴泫说道,“明公,北方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
“嘉秦关被攻陷了?”
父子两人一同问道。
许德云看向裴裘松,面露惊讶,“公子怎么知道武卫军在灵州大败?”
“我猜的。”
许德云点点头,复向裴泫说道,“明公,在下在北方有些旧友,此次写信前来告诉我,武卫军在灵州大败,武卫将军蒋琰重伤,残兵退守到嘉秦关,朝廷派出三万禁卫军星夜驰援嘉秦关。”
“什么?”裴泫站起来,大惊失色,“武卫军天下闻名,怎么数月不到就大败于乱军之手?”
“在下之友只是提到了有前朝遗孤作乱,语焉不详,在下也不得而知。”
“我们怎么都没收到消息?”裴裘松问。
“想来各州乱哄哄的一片,消息堵塞也很正常。”
“我们是乡野小城,消息延误很正常,但林太守一定是早已得知此消息。对了,这是多久前的事?”
裴裘松敏锐的察觉到这个问题。
“应该是……十多日前的消息。”
“无论朝廷能否将乱民抵御在嘉秦关外,现在估计都没有一年了……”
裴裘松说得含糊,许德云听得也迷糊,但知道这是先前他们父子俩密谈之事,没有多问。
武卫军大败,就算是裴泫也能感受到儿子所说的乱世正在逐步逼近。
“朝廷下令勤王了吗?”
“这个……信中没说,但估计就算是下令勤王,也鲜少有州郡能去救援……”
“京师若破,天下大部分州郡恐怕都是传檄可定……”裴裘松无意识的将话说出口。
许德云摇头,“乱民来源繁多,天下各处都有打着不同旗号的乱匪,就算灵洛乱匪攻破京师,平定天下恐怕也要许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