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家后院挖出玉玺,王成首先察觉到了反常,同时惊喜异常,朝身旁的奴仆小七喝道:
“你脚程快,此刻速速前往长安府,将此事禀告于我弟,切记不要走漏风声。”
言语间,他刻意用着深沉的语气,让仆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遵命!”
小七当即应命,牵过一匹马翻身而上,疾驰出门。
王宅外,并未走远的白衣道人看到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莫测高深的笑意,而后,领着童子消失在街巷中。
此时,天上青乌色的黑云低垂,郁如实质,风雷震动,转瞬催雨倾盆而下。
……
小七狂奔三四十里,赶在雨停前冲入兵部尚书府内院,顾不得身形狼狈,将王家祖宅后院挖出玉玺之事禀于王则。
而后原地候命,等赏钱的同时心下忐忑。
王则听罢,蹙眉沉吟不语,忽地探手而出,扼住小七的咽喉,沉声问:
“此事,还有多少人知晓?”
小七愕然望着王则,感受着那只手钳在自己脖颈间的力道,巍然不动,似乎吓呆了。
身为王家亲随,他的武道修为虽不算拔尖,却也足够从王则手中挣脱。
但眼下是主要仆死,仆如何能不死?他不敢有反抗心思,当即脑袋一垂,丧气回道:
“挖出玉玺时,府中下人亲随皆在一旁,有二三十人。”
“有这么多人?”
王则喃喃自语一句,缓缓松开手,暗怪兄长大意。
这么重大的事,居然闹得人尽皆知。
前朝玉玺,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大用,唯一的用处就是赋予了政权的合法性和象征性。
假如他要造反,若有玉玺在手,天下人便会认为他天命所归,若无玉玺,那天下人就会觉得他是乱臣贼子。
但他并没有造反的想法,至少现在没这个想法,也没条件。
小七立刻后退,揉着因为窒息而疼痛的脖颈,心知自己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小命。
放弃了杀人灭口的王则瞥了他一眼,吩咐道:“你速速返回武功县,告知我兄长,玉玺干系重大,需从长计议,消息切勿外泄。”
小七木然的应了声,原路返回。
王则立足廊下,目送小七身形消失,背手踱步,琢磨起“前朝玉玺不日归,城头变幻大王旗”来。
这句话虽简单,却是古往今来,造反派们的惯用伎俩,与“石像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一样的手法。
“欲行其事,先正其名先正其名”
“栽赃嫁祸?糟了……”王则喃喃自语着,忽然神色大变,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他抬起头,视线里黑云压城,电闪雷鸣,大雨再度倾盆而下。
王则心下愈发凝重,眼下已是初冬天气,却反常的响起惊雷,令他心头蒙上一层阴云。
难道皇帝欲覆灭我王家,可单单一句话,一个前朝玉玺,根本不足以定王家的罪一瞬间,王则想了很多,却百思不得其解。
众所周知,造反得有兵马,王家仅剩七千族兵,这点兵马造反哪里够?
加上八大姓所有族兵还差不多。
忽一刻,他想起历史上诸多皇帝坑害大臣的案例,想起了“君疑臣则臣必死”的铁律。
但转念一想,大成皇帝登基两年来,行事稳重,应该不会做这种暴烈的事王则本能的觉得,此事虽透着蹊跷,却似乎无甚大碍。
“大人!”
沉思间,一个仆从快步而来,禀道:“中都守节杨浦的使者求见。”
杨浦王则一愣,心里嘀咕,
这个时候,他派人来做甚?大家不熟啊。
见王则沉吟不答,仆从忙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道:“大人,还有一封信。”
王则伸手接过,发现信中还有一件刻着“杨”字的玉佩信物,遂拆阅信件,少顷,掩面沉思。
信中,杨浦说中原战乱不止,他有意放弃中都,率八万精兵进军关中,改天换日,希望王家可为内应,打开武关,放中都兵马进入,待覆灭朝廷后,杨家与王家共享关中,退可守土封王,进可攻略天下。
信中所言,过于假大空,王则没看完就险些脱口骂娘。
一句“覆灭朝廷”就轻松覆灭了么,朝廷若如此弱不禁风,那轮得到你杨浦王则摆了摆手,没好气的吩咐道:
“告知来人,本官不想见他。”
仆从脸色一僵,摸了摸袖子里碎银,无奈转身,正要领命而去。
王则忽然喊住他,问道:“等等!来人是何处口音?”
仆从转回身,老实禀道:“大人,此人是中原口音,穿衣打扮也是中都那边的风格,”
“那没事了,你去吧,”
王则松了口气。目光旋即落在做工精致的玉佩上,本能的觉得杨浦想要入住关中,而非外人栽赃嫁祸。
虽然他心里一直有种不太妙的直觉,感觉一张无形的手正在搅动风云。
蹊跷出现在自家后院的前朝玉玺,反诗,七千族兵,中都杨浦莫名其妙的来信和信物。这些若是真的足够王家覆灭了。
思及此处,他额头上的冷汗便唰唰唰往下淌。
莫非皇上欲置我王家于死地王则脑海里灵光一闪,闪过这个大胆的猜测。
浮想联翩之际,忽然听见整齐急促的步伐声,从外面响起,速度极快的由远及近。
转头一看,一队禁军已到身前,禁军统领披着大红披风,神色严峻往前一步,拱手道:
“王大人,跟本统领走一趟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陛下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话将会成为呈堂证供。”
“什么?陛下要抓我?”
王则睁大眼睛,脸上依次闪过愕然,惊惧,失望,悲悯等神色,难以置信的看着禁军统领。
原来他的预感是对的
竟,竟然真的是栽赃嫁祸,来自皇帝的栽赃嫁祸王则内心涌出一股无力感,低下头,手中信件和玉佩颓然落地
若王家就此万劫不复,他将成为王家的罪人。
虽然不知道王则犯了什么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得罪了陛下,陛下要动他禁军统领深吸口气,捡起信件,沉声道:
“多谢王大人配合,陛下说,不会冤枉每一个忠臣,也不会放过每一个奸臣,若王大人是无辜的,陛下定会还你清白。”
陛下会还我清白吗王则惨笑一声,望着禁军统领说:“你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
禁军统领沉默了几秒,摇头道:“我不会,我有先皇御赐免死金牌。”
免死金牌?王则眼神一亮,涌出生还的希望,连忙吩咐愣在一旁的仆从:“快,回武功县取免死金牌。”
仆从连忙慌不择路而去,禁军统领并未阻拦。
百年来,朝廷一共发出十五枚免死金牌,关中八大姓每家都有一枚。
除此之外,河间府周家,南岭伯张玉郎,川中闫家,禁军统领各有一块免死金牌。
被押解入宫的路上,王则很快意识到,免死金牌固然可以免死,但有一个前提,罪责不是来自陛下。
当陛下要弄死一个臣子的时候,免死金牌能发挥多少作用?他不知道。
……
金銮殿上正在召开紧急朝会,百官齐聚一堂。
假扮大成皇帝的张玉郎高坐龙椅,目光平静的看着王则:“卿本佳人,何故造反?”
我没有,不是我,你别乱说王则脸色剧变,求生欲涌上,辩解道:“陛下明察,臣冤枉,王家立国之初便追随先帝,三百年来忠心耿耿,不曾有一丝忤逆。”
言语间,他强调了王家是开国功臣,三百年兢兢业业,想以此制造一种“忠臣之后必定也是忠臣”的错觉。
自古以来,杀忠不详。
张玉郎叹口气,伸出手,指着海公公手里的证据,道:“杨浦的信你作何解释?朕知道王家子弟乃是武关守将之一。”
王则心下一凛,正要辩解,忽见尹正德出列道:
“陛下,臣得到银龙卫禀报,王从在武功县祖宅里挖出前朝玉玺,另外,武功县百姓都在传诵前朝玉玺不日归,城头变幻大王旗。”
此言一出,就连平素与王则穿一条裤子的另外七姓主事人,也都难以置信的望向王则。
同僚们的眼神令王则心下苦涩,同时感觉自己的咽喉被大成扼住,对方一环套一环的手段,让他意识到双方的实力差距。
好在,混迹官场十余年,他并不会因为生死危机而乱了方寸。相反,此刻头脑反而格外冷静。
王则稍微组织了下言语,凛然道:
“陛下,朝堂诸公,今日有一人自称杨浦使者,前来游说,但我只看了信件,连人都没见就拒绝了。可就在此时,禁军统领率兵来了。
“王宅是发现了前朝玉玺,但那句反诗,却是一位白衣道士所说,非我王家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陛下觉得微臣有罪,臣愿一死谢罪,只求陛下宽恕王家。”
见王则使出了以退为进,博取同情的法子张玉郎面无表情环顾八大姓主事人,一言不发。
他本来也没打算动王家那些普通人他只想动朝堂上的八大姓。
敢于摊牌,倒不是王则活够了,而是对免死金牌有一定信心。理虽如此,但心下还是忐忑,紧张。
毕竟,现在想收拾他的人是皇帝,拥有免死金牌的最终解释权。
张玉郎缓缓点头:“卿所言有一定道理,若就将你此定罪,显得过于草率,南宫爱卿,就先将王则关押于大理寺,待查明真相后再作处置。”
“臣遵旨!”
大理寺丞南宫彦当即出列,拱手领命。
看着明显松了口气的王则,张玉郎心下暗笑,沉声道:“朕不会冤枉每一个忠臣,也不会放过每一个奸佞。”
他并不擅长宫斗,但他擅长置人于死地。
“退朝!”
海公公的尖细嗓适时响起,朝堂上压抑气氛瞬间得到释放,百官纷纷松口气,等他们眼里的大成皇帝走后,鱼贯而出。
王则也长长松了口气,脸庞上露出笑意,他在赌,赌皇帝不敢明目张胆杀他赌皇帝更在意贤名。
赌成功了,死里逃生赌不成功,全家陪葬。
所幸现在成功了一半,还有操作空间。
被押解往大理寺的途中,王则暗暗琢磨,只要度过这一劫,他一定重新选择家族的立场。
形势逼人强,这朝廷,不扶也罢虽然王家最近几十年从没扶过朝廷,还从朝廷捞了不少好处。
至于是否会因此改朝换代,王则并不担心,王家的体量在那里摆着,任谁上位,都不会没有话语权。
……
大理寺。
接到秘旨,南宫彦手持白绫来到监牢,脸色一沉,厉声道:“王则,奉陛下旨意,赐你一死!”
“???”
如闻晴天霹雳,王则悚然立起,目瞪口呆立在原地。
这就赐死了?说好的再查一查呢。
皇帝要弄死一个人的时候果然是不讲道理的。
见其沉默不语,南宫彦冷笑一声:“圣旨在此,你大可验证一番,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知道,是陛下要你死,非本官杀你灭口。
“你还有什么遗言?底牌?比如说免死金牌什么的,如果没有,那就请上路吧。
身为大理寺丞,南宫彦深知事情没有落定之前,一切都还有转机。
故而他没有把话说死,也不往自己身上揽仇恨值。先问对方还有没有底牌。
万一其有底牌,到时候突然起死回生,那大家再见面就会很尴尬。
“还真的有。”王则咧嘴一笑,并不接南宫彦手中的白绫。
南宫彦心下一凛,试探问道:“你真有免死金牌?”
王则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说,我有免死金牌。”
说完,他朝一侧拱手道:“我王家先祖当年迎接朝廷还都有功,得先帝赐予免死金牌一枚,你若杀我,便是藐视皇权,藐视祖宗法度。”
南宫彦诧异的望着王则,一时间无处吐槽。
你是傻了吗?要弄死你的人是陛下,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老虎开心的时候会和你讲讲道理,不开心的时候嗷呜一口
君臣和谐,指的是皇帝弄死你的时候,你的情绪要稳定。
南宫彦挥了挥手,两名狱卒快步而来,将白绫套好圈,吊在梁上,而后夹起王则,将他的脖颈送入白绫中,而后松手,任其自由落挂,脖颈承受全身重量。
在这之前,王则已经被封锁住筋脉,手无缚鸡之力。
不大一会,牢房里所有动静戛然而止。
两名狱卒抬手验证后,任由尸体悬在梁上,回身禀道:
“大人,他死透了。”
现任兵部尚书,此刻已是眼球暴突,空洞死寂的望着房顶,到死都难以置信皇帝要杀他!
死的好!南宫彦心里暗暗喝彩,同时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再看向王则尸体时,目光变得古井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