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星稀月明。
城中鼓楼上,张玉郎临风而立,手搭凉棚,遥望着皇宫方向。
那里,重新变得一片祥和,前几日波诡云橘的气氛已消失不见。
派出的杀手已经召回,烂摊子也交给了大成皇帝。
张玉郎心头一阵轻松,自语道:
“我果然不是当皇帝的料……”
“再继续当下去去,京城怕是要被我搞血流成河……”
“不过现在也不错,西北局势基本平定,修为几乎到顶,还抽空将八大姓撸为平民,狠出了口恶气。”
“眼下无官有爵一身轻,接下来就是欢乐的多人……”
张玉郎侧目望向云飞烟,最后半截话含而不发,眼神中传达出只有两人能懂的暗示。
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夫君......
不过人家好喜欢……云飞烟俏脸微热,连耳垂都有些发烫。双腿不自主的并拢,螓首他顾。
月色下的鼓楼,气势磅礴,高大巍峨,伫立其上,顿生一股豪情。
下方点将台上,有数名手持长枪的兵士,尽职守卫,演武场则空空荡荡……
不远处,整个城池宁静祥和,万家烛火烁烁而闪……
更远一些的地方,依稀可见蜿蜒曲折的南灵河静静流淌,郁郁葱葱的东山在月光下绿意盈目。
西面一望无际,北方空旷苍凉,隐约有河水滔滔声,络绎不绝。
张玉郎伸出手,揽佳人入怀,一时心有所感:
“想当日数九寒冬,我初离家门,举目无靠,死易生难,幸而遇到飞烟你……”
云飞烟轻偎在侧,双目微合,做倾听状。
“方才转危为安。”张玉郎说话时,双手小幅游移。
这是所有男人的通病,手上喜欢拿捏一些东西,随便是什么都可。
良久……
忽然,一丝轻微的,略显急促的喘息,在鼓楼顶上响起,快速扩散,继而没入死寂的夜。
……
此时,天上皓月许是感到羞涩,不知何时藏入云中,四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咂了咂嘴,意犹未尽,遂俯身抱起云飞烟,纵身没入夜色。
..........
翌日,皇宫御书房
大成皇帝安坐龙椅,一边挥毫泼墨,一边听尹正德汇禀着朝堂近日诸事,不时做出点评,批复。
气氛融洽,君臣二人心照不宣,避开张玉郎假扮一事。
此事,会随着时间消逝,彻底隐没于黑暗,将来,史书上绝不会出现天子被囚被换之事.........
因为此事,史官毫不知情。
既不知,自是留不下任何信息。
“尹卿,朕的书法可有长进?”大成皇帝停下笔,拍了拍手,示意尹正德上前观摩他的墨宝。
尹正德依言近前,定睛望去,平日里那张威严的国字脸难得有一丝舒缓。
御用纸覆在案几上,横兀着四个大字,猛一看龙飞凤舞,细看却如狗爬。
【拨乱反正】
陛下这字...怕是这辈子就这样了...尹正德心下暗诽,脸上正色道:
“陛下书法大有长进,以今时今日的笔力来看,可排第一!”
昧着良心说出这句恭维的话,尹正德神色坦然,语气凿凿。
仿佛在说,本官所言便是权威认证。
说陛下是第一,陛下就绝非第二!
大成皇帝一愣,心头有一霎那难以抑制的兴奋,追问道:“若朕的书法为第一,那卿的书法?”
他对尹正德所言有疑,别的不说,至少尹正德的字就写的登堂入室,隐有大家风范,不知道甩他几条街。
若他为第一,那尹正德第几?
“臣也是第一!”
大成皇帝愣了一下,疑道:“前次卿也如此说,可解其详?”
“陛下的书法,为古往今来帝王中的第一,臣的书法,可为古往今来大臣中的第一。”
大成皇帝再一愣,继而朗声大笑:
“卿所言极是,有趣!”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狐狸,似乎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刚正不阿,也是会阿谀奉承的……
小皇帝,如今也开始喜欢听一些好听的奉承话了……
君臣二人再对望一眼,各自对对方下了点评。
这时,李有余匆匆而来,见御书房内气氛正浓,顿时有些踌躇。
似乎有话要说,不吐不快那种,碍于尹正德在场,他有点不想说。
大成皇帝微不可查瞥了一眼尹正德。
尹正德连忙拱手:“天不早了,臣这就告退。”
不待大成皇帝回应,便识趣推门而出。
为人臣子,这点眼力见他有。
不过李有余所禀之事,会是什么呢?
亭台楼阁之间,尹正德浓眉紧锁,暗暗思量。
……
“陛下,南岭伯不见了,南郊府中已是人去楼空!”
“当真?”
“确切无误!”
得到肯定答复,大成皇帝心头讶然。
这臭小子,莫非怕朕秋后算账,所以提前跑路了?
不!这不是真相。
臭小子并不惧怕朕,况且,据八护法说,他的夫人修为顶天,世间少有敌手,八人联手都未必能胜。
如此看来,凭空消失另有缘由,绝非避难。
一大家子上百口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难道是不想再为朕效力,平定天下,故而脚底抹油,跑了?
大成皇帝踱步不停,眉头拧成一块:“李公公,南岭伯可有留下信件或线索?”
李有余张了张嘴,摇头道:“回陛下,没有。”
……
通往凉州的官道上,自东向西驶来几两马车。
当先一青年,唇红齿白,约莫二十来岁年纪,乘一匹白马,走在队伍前列。
马车后面,跟着一队粗矿的骑兵随从、一来护卫,二做断后。
中间的马车格调古朴,低调不失奢华,一眼就能看出其中不凡。
不是富户就是官。
这一行人,正是拖家带口的张玉郎一家子。
马车上,众家眷叽叽喳喳,聊天的聊天,逗娃的逗娃,兴奋猜测着这次要去的目的地。
容光焕发的云飞烟掀开帘子,轻声细语道:
“夫君,我们这是去哪?”
声音虽小,数十步方圆的人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声音仿若耳边。
张玉郎略做沉吟:“凉州。”
想了想又解释道:“如今天下将变,大战将起,凉州算是一个好地。”
他指的是大夏命数三百之期将至。
闻言,云飞烟目光眺望远处,叹道:
“战事若起,凉州怕也未能幸免……”
众家眷听到这话,悉数沉默下来。
离开京城前,张玉郎把大夏命数的真相告知了她们。
根据高人卦算,再过半年,天下就会乱成一团,各个诸侯军阀,将会开启乱战。
争夺地盘,争夺人口,争夺财富。
届时,哪怕是京都长安,恐怕都很难保持平安。
普通人在这种世道里,生死是无法选择的,有钱有地位有势力的人,也只是略微好一丢丢。
能够提前做些准备,但也仅仅是如此。
可以预见,这场大劫会席卷天下,像熔炉一般,融化一切能够融化的生灵。
那些消息灵通的人,早已收拾好家当,逃离中原,逃离京都,去往偏远地方避难。
一路上,张玉郎遇到许多逃难的商贾,富户,绿林汉子。
这时,哒哒哒的声音密骤响起,三匹马从远处奔来,快速追上马车车队,并驾齐驱。
马背上,坐着三个矫健的汉子,每人背上背着一柄金丝大环刀,刀刃在阳光照耀下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寒芒。
他们赶路的同时不忘发牢骚,左边那个年长的汉子对最右边的汉子斥道:
“老三,我们这一去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丧气个什么劲?”
右边被称作老三的汉子对这话置若罔闻,无精打采,一言不发。
中间的汉子嘿了一声,
“大哥,老三是挂记他青玉楼的相好呢!”
被称作大哥的汉子嗤笑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我那相好不也没带嘛,她们十指不沾阳春水,一不会过日子,二又是个吞金兽,带来能干嘛?我们可是去避难的!”
“带来自然能干,我可不想再麻烦五姑娘了……”
老三小声嘀咕一句,兴致不高说道:“大哥说得对,我听大哥的。”
老二附和道:“大哥英明,天下婆娘一个样,哪里没有,走到路上随便就能抢她几个……哎,大哥,这马车上的婆娘真好看!”
老二说着,两眼放光看向云飞烟,闫小五等人。
云飞烟俏脸一寒,冷哼一声,缩回车厢,放下帘子。
老二悻悻收回目光,赶在老大斥责他之前,闭上了嘴。
这马车里的女人,惹不起!
没看见后面几百个骑兵,气势汹汹,各个实力高强,一言不合就会要人命来着。
走江湖的人,哪有脑瓜不灵光的?最起码老二自认自己不是傻子。
他此刻已经知道自己失言了,对方如果是个暴脾气的主,这会三兄弟必定要吃点苦头,严重点甚至会身首异处。
老大狠狠瞪了闯了祸的老二一眼,脸上堆起笑容,对张玉郎拱手道:
“小哥,对不住了啊,我这兄弟嘴上没有个把门的……”
说话间,老大心惊肉跳,他感觉到,一道极其霸道的感知锁定了他,一阵阵心悸感涌上,泛滥开来。
如果对方不接受道歉……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张玉郎胯下马匹速度不减,摆了摆手,朗声道:
“无妨。”
这时,熟悉的心悸感消失了,老大松了口气,连忙扬鞭催马,带着两兄弟扬长而去。
一口气跑出百八十里,他才顾得上勒马停住,而后深吸一口气,喃喃道:
“好险,鬼门关走了一遭!”
老二接过话头:“谁说不是呢,大哥,我当时后背都湿透了。”
老大没好气瞥了他一眼,又与老三对了个眼神。
老二脖子一缩,心头忽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老三,捶他!”
“大哥,捶他!”
老大与老三同时怒吼一声,齐齐扑向老二,将他掀翻在地,噼里啪啦开打……
不打老二一顿,无法驱除两人心中遭受的惊吓。
.........
张玉郎弃了马,上了车,左拥右抱,温香软玉满怀。
为了方便,这辆马车里,只有云飞烟和闫小五,其他女眷则在后面的马车。
云飞烟轻轻靠在自家夫君肩膀上,努力让自己的呼吸维持住平稳,轻声问道:
“他们三个一看就是除了好事,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坏人,夫君为何不杀了他们?”
张玉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非嗜杀之人。”
只因为一句话就断人生路,他还不太下得去手。
一旁的闫小五插嘴道:“我知道我知道……夫君是不想手上沾染血腥,吓到小黑炭。”
出了京师,成为伯爷夫人后稳重许多的小五,又恢复了之前在川中时的天真烂漫,一路上就属她最为活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张玉郎抽出一只手,在小含额头上敲了一记,笑道:
“就你懂得多……”
小含俏脸一苦,埋怨道:“夫君讨厌,手上都是水,弄人家脸上啦。”
此话一出,马车里安忽然静下来,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闫小五擦拭着额头,疑惑道:“姐姐,我说错什么了吗?”
张玉郎揽住她纤细的腰肢,靠在厚厚的毯子上,合上眼,温声道。
“别闹了,路途遥远,歇会吧。”
随着马车咣咣当当,车队缓缓往前,昔日京师风云人物南岭伯,距离京师越来越远。
距离江湖越来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