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悠闲自在之时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碰撞声,继而有人大喊道:“哎哟鱼姑娘,大事不好了!我就说那隐雾小儿会闯祸,这下可了不得……”
无衣皱了皱眉,转身坐回竹椅依原样将自己捆好。随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酒糟鼻子的小老头滚了进来。无衣见罢又松了绳索,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老不死的。”
小老头原是鹤童。他冒冒失失闯了进来,不曾看见荷心,却听见有人这样骂自己,便想好好说教一番。刚从地上爬起来,一抬眼对上无衣,顿然闭了嘴,晃晃悠悠装作喝醉了一般,胡乱哼唧几声退出了荷心府邸。
“老家伙,你若是敢多话,你瞧山主会不会连枝带干端了你一家!”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不敢多话不敢多话……”话音未落便化作了一个果子,咕噜咕噜滚去了角落。
那无衣并没有继续追究,回屋照旧懒洋洋卧在椅子上。
却刚歇下,又听闻屋外细碎的声音,便以为又是鹤童,顿然莫名恼怒。不等他进来,先一步起身道:“什么老东西,还敢在我面前放肆?”
“哎呦,我的大官人,哪里来的这样大的火气?”随着银铃声音,四周的水渐渐荡起波纹。待一切又复平静,无衣的眼前已然站着一个梳着云顶髻,画着翠黛眉,一身杏红烟笼纱的妖娆女子。
“原来是你……原以为是鹤童那老头,我正准备动手。”
“你可不能伤了鹤童爷爷,别看他终日里醉醺醺的,谁能看出他是山主的老师,修为可是深不见底呐。”
“莲枝,连你也这样说,我倒是好奇了。这老头我见他胆小得很,若如你所说,岂不是颇有城府之人?山主如何放心随他出入这西梁女国?”
女子听闻他唤自己的名字,便笑得灿然,拎着裙子绕着无衣转了一圈笑道:“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叫什么了呢,原是有求于我的时候才想着喊我一声。”
无衣皱了皱眉,复而挤了一丝勉强的微笑道:“我怎会忘了你?”
“可拉倒吧。”莲枝说着瘫坐在竹椅里,含情脉脉看着无衣道:“我瞧你气色颇好,难不成与荷心那小丫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怎么会对她感兴趣?”
“那样最好,我今日前来就是奉命告诉你,恰当的时候可以结果了她,妖族叛徒,留之何用?我本来还怕你会动情与她,到底是我想多了。”莲枝说罢魅然一笑,但无衣不曾看她。
“我平日里素来自由,来了此处原以为好山好水能够逍遥痛快,谁知道那些小女子竟整日将我困在屋内。我却还不能发怒,偏要与她们谈情。山主给我的记忆也不知是谁的,什么灵山脚下,什么凌云渡边,却与我何干。”
女子掩嘴轻笑道:“谁不知你无衣公子是无情之人,这金缕山界可有哪个女子能让你动情的?可不就是因为这个,山主才将此事交与你来办,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女王陛下柔情似水,岂不早就深陷其中了。你们男人,有几个好东西的。”
无衣冷笑一声道:“谁说我都不打紧,唯独你不行。我若是记得真切,忘忧河这一处原先可不归你管。荷心倒也算福大命大,不曾被你害死,反倒成了天人。同是锦鲤,我若是山主,就留了她杀了你。”
莲枝听罢倒也不曾不悦,反是乐呵道:“哟,几百年前的旧事也拿出来说事儿,什么时候无衣公子也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我如今可不同当年,矫揉造作的女儿态,我也会了七八分呢。”
无衣面无表情道:“该传的信传完了你就回去吧,荷心我自会处置。”
“是么,可我怎么瞧见你不想杀她呢?”
无衣不曾回答,冷着脸看了她一眼。莲枝见罢笑道:“好好,我不管你,我也管不着你,到时候山主自会来找你。”说罢化成一尾锦鲤钻进了黑暗里。
忽然之间,腰间的红绳急促勒紧,无衣一个不曾站稳跌倒在地。他捂着肚子喃喃道:“山主,无衣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求山主饶命……”
又疼了一阵,无衣方才能喘息,青丝凌乱卧在地上,只觉得重生一般,许久才爬起了身。
南书房内,荷心道:“陛下,不是荷心有心为了妖族说话,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道。寒梅属畜生道,再次也在轮回之中,可是灵儿,没有前世没有来生,不知可算哪一道。若是莽撞与寒梅为敌,许是坏了天道。”
一旁的妩娘急忙反驳道:“那些灵儿虽说不属六道,但到底是我西梁女国的臣民,肆意被人屠杀,若不将此事处置,我西梁女国国威何在?在二十八层天里恐沦为笑柄。”
千裳点了点头,但思绪却回到了那个魍魉世界的缥缈云雾间。此时的清净山上没有生灵万物,只有衰草枯杨,和蛛丝满结。她记得自己曾经在这里做过一场梦,那梦中之事却都已记不真切了。
只是此时此刻,她独自站在山脚,抬头看向尚有余光的万象宫,忽然山崩地裂,巨石滚落,脚下的大地轰隆作响,骤然间裂开一道地缝。她不曾反应过来,只觉身子一个劲的下坠,脑中一片空白。
天旋地转,地转天旋。她没有喊叫,也没有慌张之感,只觉眼中噙满了泪水。难道,这本就是自己的归途?难道,地缝之下是涅盘之火?难道难道,自己仍是凌云渡畔的一朵莲花而这,也不过依旧是一场梦?
一切未知,但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她蓦然一惊。
“千裳,你怎么能来这里?你可知这是哪里?”身后的人略带责怪地问道。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温润如水,是她一直沉醉的声音。她的心颤了一下,顺着那人的胳膊摸到他的手,一阵冰凉。
那冰凉感那样让她熟悉,她颤抖着问道:“是你吗?”
男子不曾回答她,寂然无声地将她抱得更紧。不知坠了多久,忽然间有万道霞光跃然而起。
千裳有些慌张,她到不是害怕坠落带来的痛楚,她怕的是落地之后,便是跟身后的男子告别之时。
“我忘记了你的名字,可是我记得你的声音,还有你的双手。”千裳似是自言自语道。许久,她又道:“等会儿,可以让我看你一眼吗?”
“不能。”男子回道。
“你刚刚喊我千裳,你是记得我的,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一眼,你是在记恨我吗?”她开始拼命挣扎,想挣脱他的怀抱,
奈何男子将她抱得紧,让她没有任何逃离的机会。
“扶云九万里,又有天界与天界间的烈焰烧灼,没有我你必死无疑。夜摩天界早已荒芜,你还回去看什么呢?”
“我没有……我也不知为何会……”
“你想着不该想的人,所以回去了。”
千裳欲言又止。
“这一世,你雍容华贵,倾世容颜,便就够了。前世的回忆无需再想,从今往后,那男子……再不是你所记得的男子……若是不得已相遇了……”
“怎样?”
“如果遇见了……如果遇见……”男子的声音渐小,最后只听得轻微一声:“请一定要杀了他。”最后一刻,千裳努力伸出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牡丹花香沁人心脾,树影婆娑,微风徐来。
千裳睁开眼,只觉一身疲乏,伸手想揉一揉眼睛,才发觉手心里握着一片玄色的衣襟,顿然忆起刚刚的神秘男子。她分明对他的声音记得深刻,她十分肯定这男子就是前世的有缘人,可他为什么变得薄情,又为什么……
一定要自己杀了他……
忽然有水滴下,千裳抬起头,只看见漫天晶莹剔透的水珠。她从不曾见过雨,尤是这黄昏时节的微雨,轻盈落在她的身上,惹来无尽凄凉。
梦回人静,彻晓潇潇雨。
“陛下,陛下醒醒……”
原是一枕黄粱梦。
可是手里却真实攥着那片玄色衣襟。
“陛下龙体欠安,不如明日再议。”
“没什么,我不过是有些疲乏,无有大碍。”
“陛下,那偏屋的无衣公子……”
“我说了!那男子之事不需再说!”
大殿之上一阵寂静,千裳此刻无法冷静,就算只是一场凄凉梦,却也实实在在是又一次被他救了,此等恩情,此等深情,如何敢轻视?
荷心天性大胆,缓了缓神便轻声道:“陛下,我倒是觉得,无衣公子的话,许是可取的。”
酒能误事,酒能误事啊,这话许是妩娘当初随意说的,但却在荷心身上应验了。
可她自己却全然不知。
千裳心中本是六神无主,听荷心这么一说,正中自己下怀,又想荷心一直都是沉稳之人,定不会出什么差池,便道:“妩娘,此时交由你办如何,我命你与无衣公子一同前往毒敌山,将那寒梅擒来。”
这事儿本不该妩娘去做,她是太师,不是将军,不必说运筹帷幄,纵横辟阖,就连纸上谈兵她也说不出半句。
原来这西梁女国因独占这一片天地,并无劲敌,因而未设将军,平日里只训练些内卫,以防卫那些预谋皇位的常鳞凡介罢了。
但就算是这样对军事兵法一窍不通的妩娘,也察觉了异样,皱眉道:“陛下,捉拿寒梅许不是容易事,可容我再筹划一二?再说那公子,不是我西梁女国人,轻易听信他,恐落入陷阱,臣以为……”
“好了,妩娘,这西梁女国何曾有过什么动荡,不要还不曾交手就被吓住了。”
话已至此,无可奈何,妩娘只好硬着头皮领了令。
她来到兵器阁,取了落花剑影川刀配在身侧。她握住剑柄时,忽然忆起了两百岁时遇见的那个落魄将军。
他曾对她说:“御剑莫过心,过心就入魔了。”
诗云:
众鸟高飞孤云闲,秋蝉疏引声幽息。
岂知人心非昨日,虫响悲戚胜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