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正在看烤箱内蛋糕的膨胀状态,以计算出炉的时间,感受到一股小小的力量牵扯了几下自己的衣角,察觉到背后站了个人。再看一眼膨起的蛋糕已经开始慢慢回落,估摸着快可以出炉了,才缓缓转回身去。
身后站着的是个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姑娘,留着短发,额前几缕流海因为别不到耳后弯弯的绻着,眉毛不像母亲那样精致有型,是未修过的样子,杂乱又有些自然,单眼皮,高挺的鼻梁,因为诧异略张的口唇。
费城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后,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呆呆的姑娘,想来她是被自己突然回身的帅气惊到了,否则怎么这半天不说话。
费城心里小小的自恋了一番,内心美滋滋,不过表面还是要展示自己的冷静成熟,开口问道:“请问有事吗?”。
这一问终于把信子魂拉了回来,信子回过神,转头求救似的看着吴妈。
她到底要不要告诉费城她的身份,或者告诉费城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吴妈一个劲的朝她挤眼,手还做出上前的动作,明显是老花眼没能够上这前面,看出这少年是费家男孩。
信子无奈回头,只得用最开始的问题回应这个男孩的疑问。
信子清清嗓子,一改吴妈面前的调皮模样,看起来乖巧礼貌,“你好,请问下你能告诉我这个蛋糕是怎么做的吗?我很想学。”
费城惊讶于厨房里这个女孩,也不像是服务生,她刚刚转回去看的老人自己也许是知道,父亲在来的路上同他说起,家里给他找了保姆为他做饭。他本来想告诉父亲,自己可以做饭,但想到这样做大概会使老人失去一份可观的收入,便谢过了父亲,表示接受这份心意。
不过这女孩,倒真是未听父亲提起。
来问他如何做蛋糕,他自然是愿意教,自己被母亲带大,母亲热爱烘焙,他从小就站在厨房边上看着母亲做,长大一些就帮母亲打下手,这些年下来,已然是烘焙的能手。
他微微点头,说等自己结束手边的工作,就去教她。女孩微笑着谢过,不好意思地把散下的头发又别到耳后,转身离开。
母亲也是短发,耳后的头发常常在做烘焙时滑落下来,有时在和面,手顾不上,费城便帮她轻轻别上去。
这么多年来,母亲从未向费城表示过自己想找个依靠,也未见过她同哪个男子有不寻常的关系,一直独自带着费城生活,费城对此很是感激母亲,没有将他置于一个困窘的处境,需要小心看人脸色。
自己这次回国,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再能回去看看母亲。
他想,但自己会努力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不论何时都能稳妥地护住母亲。
费城想起母亲,不由地轻笑,唇边泛起浅浅的梨涡。突然想起烤箱里的蛋糕,忙回身去看,虽然有点焦糊,不过问题不大。
信子被费城承诺忙完会来教她,喜滋滋的回去找吴妈复命。
吴妈看见她一脸欢喜的走过来,猜到了结果,也高兴起来。
信子坐在吴妈身旁,同吴妈说那人是费家男孩,吴妈一脸诧异。
费家公子竟会做这个?费家如此富裕的家产,要山得山,要水得水,几辈子花不完的钱,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没有个养尊处优的脾性就谢天谢地了,还能会做这个杂活,实在难得。
吴妈心直口快,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费家男孩的赞美,简直要把他捧上天,还未曾接触相处,信子仿佛已经预见到,这个男孩会很讨吴妈喜欢,甚至要超越自己。
想到属于自己的青睐要被别人夺走了,信子心里有点不高兴,撅起小嘴控诉吴妈:“吴妈,你怎么可以那么夸他,你都还没和他接触过呢!”
吴妈笑得合不拢嘴,心里明白这孩子吃醋了,忙解释说这样的孩子实在不多见,只是觉得难得罢了,就算以后接触起来,顶喜欢的也还是她信子。
“喜欢也有个先来后到嘛,你先来,我当然要更喜欢你一些。”吴妈说。
信子听得开心,又咧起嘴笑了,但也从心底里承认那男孩如此确实是难得。
“只是,今夜是费家男孩的生日,他来这厨房做什么,大堂不才是他的主场么?”吴妈有着信子一样的困惑。
信子杵着下巴,看着正在忙碌的费城,也想不通他为何会在自己的生日这天来厨房忙碌。
“也许,他不喜欢上学,却有做饭的天赋,所以成为了个厨师?”
信子想不通,就开始瞎猜,她的脑回路一向清奇。
“怎么可能,在我们那儿啊,要书读不来的才会去上技校做厨师呢。这费家男孩看面相就是个学霸。”吴妈辩驳。
“那就是因为他想在自己的生日烤蛋糕送给自己?”信子又猜。
“那家伙得多能吃才能符合你的想像啊。”吴妈指着费城已经从烤箱中拿出的五六个八寸戚风蛋糕。
信子和吴妈在一旁天马行空的猜测。任意一种想象都被建立又推翻。
她们实在是想不出来,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费城将蛋糕拿出来,交给师傅去裱花装盘。
手机在兜里振动,拿出一看,是父亲打来的。
费城挂断。想也不用想是父亲在催自己出去。自己为了逃避商场中的虚伪谄媚,向父亲借口来厨房为大家做蛋糕。
但归根究底这是打着自己生日名号办起的场子,纵使再不情愿,也还是要出席。
况且这些大人们从没见过自己,讨好父亲之余好奇心也是收不住的,自己不出去,他们又怎么会罢休。
费城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胸腔中沉沉呼出。
拿起一杯服务生盘里的酒水,一手把手机踹回兜里,迈开步子离开厨房。
信子和吴妈看见费家男孩离开了厨房。
“唉,信子,他多半是忘记了,算了吧,咱改天上网查查好了”吴妈叹气。
“为什么呀,他答应我的。”信子不愿放弃。
“今晚是他的生日宴呀,你可去外面看看那许多人的大场面,他哪里有时间来教我们。”
信子不服气的去往厨房门口,躲在一棵小树后向外观望。硕大的白色花盆遮住她拖着人字拖的脚。
大堂的灯光璀璨的打下来,照在来来往往的男女脸上,每个人都显得神采奕奕。他们身上的服饰用异彩鎏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们把酒言欢,他们笑谈风声,他们是成功的生意人。
费城在父亲身旁站着,十七岁的他已经和父亲一样高,白色西装勾勒出他少年的身姿,挺拔笔直,纤细有力。
那西装是量身定制的,线条贴合,连褶皱都像是被计算剪裁好的。
信子父亲在大堂边上站着玩手机,身体靠墙,大半身子隐在一棵树的阴影里。
费父正在向来宾介绍自己的儿子,他的脸上在灯光底下,显出熠熠的色彩。费城在旁边微笑着颔首。
他是天生的王子。
来宾掌声雷动,信子在雷动轰鸣中退出大堂,脱离花盆的掩藏。
她不需要掩藏,没有人会看见自己。
也许吴妈说得对,他忘了,一个极小的约定。
其实他本就不需要记起的。那只是个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约定。
一个他在不属于他的地方,所作出的,同一个陌生女孩的约定。
信子心中怅然,同吴妈道别回到后院喷泉边的木椅上。
她想,费城的生活无疑是耀眼的。
他是站在高高的台上,承接着众人瞩目,发着自己的光彩,别人无法比拟的光彩。
那样的光彩她信子一辈子也没办法靠近,就像父亲那样,他们只能在边上远远地观看。
信子闭上眼,想起那少年的眉眼,他的白色西装,黑色纽粒,还有与她说话时滚动喉结下的黑色领结。
她以为自己在为过热的期待后,却落空的学做蛋糕的愿望失落。
又或者是在为看到费家父子灯火阑珊处的辉煌,父亲在树的阴影下玩手机的倦怠模样,两者之间的巨大落差而有所思。
她不愿承认,也不想承认。
那少年转身抬眸瞬间的惊鸿一面,在她脑海中盘旋余绕,挥之不去。
是那样清秀不存于尘世的样子,身处高山又心委河流般的样子。
大概是自己的一种错觉。
但那少年确是穿着那身订制的白西装,走进这充盈着各种食物气息的厨房,他本该是不染烟火气的,甚至是不染尘灰的。
他本就是该站在灯光下的,在众人前,享受赞美,接受奉承。
他在高处俯视。同信子的约定,信子和吴妈这样小的期冀,他又如何会记在心上呢?
信子在长椅上眯起眼睛,思绪渐渐沉重下去。
夜色渐重,她昏沉着脑袋回屋。
堵在胸口的郁闷如一块巨石,她头脑不清,却不愿再想。
父亲今晚许是要忙到后半夜了,她将保温壶拿出,热了牛奶倒入,写了字条在一旁:老爸,睡前把牛奶喝完哦。辛苦了,爱你,又画上一颗爱心。
她没办法像其他孩子那样,在心血来潮时用父母给的零花钱给父母送个什么礼物,就能把父母感动得痛哭流涕。
她不愿做那些形式上的感恩。
但她也没办法等父亲回家,给父亲一个拥抱,他的时间总是不由自己。
这杯小小的热牛奶是她的爱,父亲会知道。
爱的表达方式有很多很多种,现在的人们总是花太多心思去琢磨,究竟要如何表达。
其实啊,爱,越简单,越纯粹,越珍贵。
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杯热牛奶。
做完这些,信子上床关灯,沉沉睡去。
费城在费父介绍后,被众人围住问长问短,从学业如何问到兴趣爱好是些什么,从会什么样的运动到有无兴趣继承父亲的事业。
他实在厌恶变成透明人似的被放在世人眼前供观赏,仿佛自己不过是一件物品,就是站出来让众人品头论足的。
可他顾及父亲的颜面,骨子里的教养也不容许他在人前摆一张臭脸,大声宣告他的厌烦。
于是默默忍受。
别人问什么,他含笑着答就是了,碰上什么有无女友、有无意向继承父亲事业的话题,就开口把话题轻描淡写地带过,再把对方夸的天花乱坠,哪里还想得起要问他的什么八卦。
对付这些人,他不常施展身手,但真要应付出手,他游刃有余,刀刀见血,不失优雅。
可他多想能不要有这样的技能。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无可奈何的光环罢了,他要的闪耀,不是托着父亲的彩带上的王冠。
他更想安静一会,做点自己喜欢的事。看看书,烤烤蛋糕,和伙伴在球场中挥洒汗水。
他感到厌烦的圈子,是信子眼中的名利场,黄金圈,别人想进也进不去。
只得远远看着,被光闪得眩晕。
信子所处的平凡,随意,是他向往的生活。
他们彼此羡慕着对方那样的生活,却谁也不知道,只有上帝晓得。
人们总是如此,在一种幸福中渴望另一种幸福。
反正永远有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有够不上的星子。
信子想,费城的生活是万花筒,五彩斑斓。
费城想,自己的生活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
这中间种种,向谁道得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