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了,信子干脆躺下来,蜷在木椅上。
手握成拳枕在耳边,眼神虚无,盯紧远处的小草发呆。
同上次费城见她吃饱后的窘态不一样,现在的信子周身像散发迷雾,把自己困在其中,显得迷惘无助。
费城把窗帘稍微虚掩,遮住自己的身形,眼神定格在木椅上那蜷缩的人儿那里。
欢快时纵情欢快,心中隐藏起来的叹息就会少些么?
“信子,这一关,只有你自己过了。”费城不自觉地捏了拳头。
他不知道对信子来说,考砸的成绩对父亲和她意味着什么,有多么难以开口向他说明这个事实,如果说谎,那份看似善意的谎言又会给信子带来多沉重的愧疚感。
这当中的纠结徘徊只有信子自己知道。费城无法对此感同身受。
费城最后看一眼信子,有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随着胸口起伏轻轻飘落。
收回目光,费城开始赶自己的任务。已经提前预支的时间,还得压缩其他事情的时间把它重新拉扯回来。
如果说实话,父亲会是什么反应呢?
怪信子没有用功?还是会迅速掩盖掉一闪而过的失望,找种种原因来安慰信子,或者说安慰自己。
为人父母,天底下没有不为孩子担心的,没有不希望孩子好的。
可是有时候,我们甚至忘了,究竟是希望孩子快乐平安就好,还是更渴望孩子成为人中龙凤。
过度的期望,逐渐演化成一种压力,无形中拖住两代人的脚步,前行中多余出许多阻碍。
信子又想,不如像费城说的,化整为零,把重心放在更拿得出手的科目上,而弱化缺点,下次补回来就是了。
然而这样的话,似乎和欺骗又是一样的道理了。
信子烦躁地抓抓头发,这一次,她无法再冷静地为自己做一个选择了。
“信子,你在这干嘛呢?”身后响起父亲的声音。
信子正头疼呢,还没想到一个万全之策,怎么就要开始应对了。
“啊,我...我在这看风景呢。”信子说话磕磕绊绊,用手对着面前的花草胡乱比划,心中不免哑然,又乐观地安慰自己花草也别有一番风味嘛。
李父的出现打得信子措手不及,信子边比划边从木椅上蹦起来,脚踝撞在支撑木椅的铁脚架上,疼痛瞬间上头。
信子用最后一点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表现出来,别慌,稳住,不能让老爸看出来我急了!
其实李父看得清楚,他这个女儿是在想什么心事,被他这一出声还给吓到了。心中还有点愧疚。
不过,即便是一个父亲本能地心疼而衍生出来的这点愧疚,很快也挡不住长久之下积累起来的委屈,如山洪决堤之势宣发了。
突出的骨头和金属碰撞的疼痛不尖锐,是持续的钝痛感,一阵一阵地袭来,信子脸憋得红紫,还不能大叫转移注意力。
李父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问:“没事儿吧?怎么这么不小心?”心疼中夹杂着隐约的怒气,怪信子莽撞。
“没...没事的,爸,你先进屋,我吹吹风就来。”信子强行挤出一点笑容,殊不知这看起来更像疼痛得五官不能自控。
她用另一只脚轻轻蹭着被撞到的地方。扭扭捏捏,动作极不自然。
“真没事儿啊?”李父皱起眉问,再确认一遍,身子转向信子,却没有挪动脚步。
今天和费父去谈业务,停车的地方有点远,他停了车又步行去找费父,之后又去开车。来回走得脚有些酸痛。
信子在一旁脸色变了又变,终于缓和过来一些。
“唉哟,真没事儿,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你快回屋歇着吧。”信子终于能露出一个像样点的笑容,手挥得跟个颤钟似的。
李父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朝小房子去了。
望着父亲的背影一远,直到被喷泉中央的矮柱拦得只剩一点。信子才大松一口气,一下子脱力坐回木椅上。
她抬起被撞的脚踝,有点红肿,用手轻轻摩擦着,再轻轻吹着气。
她想起小时候,手肘不小心撞到桌角,尹慕哲也是这样轻轻帮她吹,还边用手捶着桌子,然后哄她说桌子知道错了,让她别哭了。
尹母在旁边看着,一脸笑容,温柔得像看着全世界的幸福都汇聚在她面前一般。
这样的记忆,竟然没有父亲作为主角的时刻。他是个笨拙的父亲,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哄她。
一切小心思,小愿望,她不说,父亲就永远不会发问。永远不会察觉。
她说不需要,不用,我没事,我可以。他就信以为真,他就止步不前。
她多希望父亲不是仅仅站在那里问她,而是能走过来,弯下腰低下头看看她被撞得重不重,问她疼不疼。
而不是站在那里,问她有没有事。
她能怎么样,说我有事你过来看看我吗?
信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明明应该怀着体谅的心情一笑而过的事情,会突然变成一个个难以下咽的委屈,如鲠在喉。
她垂下头,扯起嘴角苦笑,决心说实话。
此刻的任性脾气占据上风,她不想再告诉自己不能让父亲失望,她更想说,你能不能多看看我,多关心一下我,多在乎一下我真实的想法?
信子走到门口,刚想掏钥匙,发现父亲给她留了门。
父亲躺在沙发上,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信子只好蹑手蹑脚往沙发后走过去,准备去拿书包,用写信的方式把成绩告诉父亲。
走到一半,又折身回来,拉了一床小毯子想给父亲盖上。
信子手脚很轻,但李父只是太累了想躺一下,结果不小心睡着了,可心还是清醒着,毯子还未盖好,李父就醒了。
“唉,我怎么睡着了,闺女等着,爸去给你做饭啊。”李父胡乱抹一把脸,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领带歪歪扭扭地耷拉在胸前。
白衬衫领口有一圈发黄的汗渍,长时间的穿着使领口折痕的地方起了许多小絮绒。
目光顺着望上去,父亲的头上多了几根白头发。他最见不得的就是白头发,以前照镜子一发现有,就要让信子帮他拔掉。
这些天信子上学,他也忙,父女俩的交集少之又少。
此刻信子看见这几根白发,像是蓦地凭空冒出来似的。直映进信子的眼中,心刺痛了一下。
信子手中还拎着毛毯的一边,一时僵在半空。
她从前尚未意识到,在她长大的时间里,不止是她自己和朋友们在往未来走,和她一起同行的,还有父亲。
不管是她欢快恣意地在学校与老朋友重逢,还是她心思跳跃地牵挂着费城的喜悲,亦或是她在体谅与责怪父亲之间来回徘徊,在因为害怕父亲失望而犹豫乃至最后决定要说实话的所有时刻。
父亲也在被时间推着走。
她一瞬间地感知到,父亲变老的脚步其实从来没有停止过。
而她在刚刚,还在怪父亲不懂她,不够在乎她,不够关心她。
信子握毛毯的手被细腻的绒毛衬得冰凉。
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