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饭做好了,快洗洗手吃饭吧。”李父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桌,一边抬手蹭了蹭眉毛,一滴汗水从那里缓缓淌下来,挠得人怪痒的。
信子半靠在沙发上,一直抬着书看,其实心里乱糟糟的,一个个字像摆阵似的在她眼前划过,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父亲在厨房做饭,说是厨房,其实也就在信子几步之外的地方。信子时不时偷偷瞄一眼父亲,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想着她待会怎么跟父亲说成绩的事。
听见父亲叫她,信子放下书,伸了个懒腰,打起精神,是风是浪总要面对的。
父女俩在暖黄的灯光下静默地吃着饭。
信子低着头,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饭。
“信子,你数饭粒儿呢?快吃啊。”李父见信子埋头戳碗,也不夹菜,夹起一块肉放进她碗里。
“我吃着呢,爸。”信子不敢抬头看向父亲,坐立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那个,爸,我们放假前考试了。”信子快把头埋进碗里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嘤嘤。
“哦,那考试成绩知道了吗?”李父扒拉一口饭,边说着,一颗饭粒不慎从嘴边掉落,粘在裤子上,格外刺眼。
信子顺手把饭粒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知道了。”父亲问什么,信子随着答。绝不多说半个字。
“考得怎么样?”父亲拍拍饭粒粘过的地方。语气平静,甚至是有些漫不经心。
“不太理想。”信子干脆豁出去了,此刻讲话竟然反而显得有底气起来。
李父一时没接上话,空气凝滞了一会儿。
两个人都安静地扒着碗里的饭,信子偷瞄父亲,发现父亲的动作比刚才放缓了很多。
“语文和英语还可以,但是理科科目有点拖后腿。”信子解释。
“你不是在理科班吗?理科差有点说不过去吧。”他平时对信子没有太高的要求,既不要求她做饭,也不要求她多勤快,但是在学习上,他吃了文化不高的亏,他不希望信子步他的后尘。
也许是离开学校太久太久,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只想看重结果的家长。他那个年代的上学,并不是现在的通识教育,而是无比珍贵的获得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总是以为,那时候的他有多么热爱学习,多珍惜学习的机会,现在的孩子们也一定同他一样。即便他最后没有踏上更高的学府,止步在高中。
这些年来,他的眼界和经历局限着他,他一直将这些拘束归结于自己的学历。因而他对信子的期望,甚至比对自己未来的期望,要高出许多。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信子是一个只爱学习的孩子,哪怕像新闻里那些自理能力薄弱却在学习上有很高造诣的孩子一样也无妨。
他知道那是一种极端的想法,也不得不承认那非常符合他的期望。
但是他忽略的事实是,知识任何时候都可以改变命运,但是年代不同,社会发展的程度不同,命运被改变的机会也不是同等的。
对于他的年代来说,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当前手中紧握着的处于劣势的命运可以被改变的机会,就只有上学读书这一条路。
但是对于信子的年代,想要改变命运,有太多道路可以选择,接受教育不再是唯一的通道。那一个个排名和数字也不是判定一个人能力的标准。
李父仍然没有从过去的时代中缓过神来,他的思想和态度,在信子的世界里无疑是陈旧腐朽的。
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代沟,无关于年龄。而在于我们所持有的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态度,在于我们所想要追求的未来和看重的东西。
信子听出父亲语气不善,想试着向他解释。
“不是,我不太会学化学,就听是能听懂,但是遇到题就不会做,而且这边的老师讲题方式我还不太习惯,他讲得太快了,我以前基础就不好......”
“别找借口,你这都适应一个月了,那天天在学校上课,一个星期就应该适应了呀。”李父打断信子的话,变得有些蛮不讲理起来。
他心中有股无名的火气,不知道在气信子不争气,还是在气自己不争气,没给信子更好的学习环境。
信子在以前的学校学习成绩处于中上游,总是一点一点在进步。而且同父亲见面的机会不多,她从来没有想到父亲会因为自己的成绩不理想有这么大的火气。
“我没有找借口,我只是在说原因。为什么我会考得不理想。”信子的语气急促起来,努力想和父亲辩解。
“还说不是借口,那以前就没听你说成绩不理想,是不是因为走读了你就想着玩儿了?”李父越听到信子的解释,越固执地认为那就是在狡辩,在为成绩不理想找借口。
“我没有想着玩,我真的有好好地学习。”
“那为什么又题不会做,老师讲得太快你不能下课自己多看看书吗?”
李父边吃边说,说到起劲的地方,一颗饭粒从口中喷出来,掉在茶几上。
父女俩也顾不得这许多,各自占着各自的理,谁也不肯让步。
信子现在心中已经没有了内疚,也不再害怕父亲会失望。他根本不理解她。
这饭菜吃得没有味道,信子干脆放下了碗筷。摊开手和父亲比划起来。
父女俩这一来一回,你东我西,各扯各的,倒颇有些演话剧的意思,试图跨过鸿沟将对方强行归顺到自己的思想河流里。
楼上费城隐约的争吵声,心里不免开始担心起来,走到房门口,呆了片刻,终于又无力地垂下搭在把手上的手臂。
他只是想到,这是信子的家务事,他没有立场去插足。过后如果信子不说,他也不能问起。对于信子来说,此刻不出现,之后不主动问起,是对她自尊心最大的保护。
一番争吵下来,信子百口莫辩。
父亲把碗里最后一口饭吃掉,起身离开茶几,把碗放在洗碗台上。背对信子。
信子一下子失去了同父亲争吵的力气,重重地叹口气,她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
我难道要对着一个疼了我这么多年的人继续发火吗?难道不能忍让一下他吗?况且这也是我有错在先啊。
可是父亲真的一点也不理解我,他竟然把我所有的客观原因都笼统地说成是借口。他从来没有认真地了解过我的想法,我的感受。
信子心里两个小人不停地争吵着,胜负难分。
此刻信子蔫了下来,父亲的气焰也逐渐熄灭,开始找回理智。
信子几口扒完碗里的饭,起身收拾碗筷。
这个傍晚,两个人再也没有暖和的对话,难得的相处时光,没有信子的撒娇,也没有李父的笑声,灯光清冷,夜风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