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星城王宫禁地是火枫林,是枫灵仙君沂颂的居所,因其是瑶羿大使心爱的灵树。
数年前,受十道天火雷荒劫,被打回原形,瑶羿特在火枫林的尽头开辟出一座庭院,叫做玉林苑,以便好让她休养生息,一住便是千千万万年,从未挪过。
在这火枫林中,还有一处闭所,名为长相思阙阁,卷棚式的屋顶楼阁,上面铺满了绿色的琉璃瓦,屋檐的两翼缀了少许的红色灯笼,阁楼下每隔几十米便有几名黑衣侍卫。
屋内的屏风里,一名着红衣,面带白纱的女子坐在雪梨木书桌前的圆凳上,桌上熏着香炉,一旁则放着笔墨纸砚,眼容清澈不见底,一头青丝顺滑地落在腰间。
案前着墨蓝色凤尾裙的魇星城后主清梦夫人低头看着她,发出清冷的声音:“红伊,你与暮雪城王君的婚书已到,十日后完婚,你且准备一下,切记谨言慎行,不可搭上我魇星城巫族子民的性命。”
说完就吩咐小婢们依依端进一些婚嫁饰物,她便陆陆续续地领着她们离开了阁楼。
红伊抬头看着母后的背影,起身走到红檀木的印匣旁,伸手摸着这些大红漆雕梅花的首饰盒、金镶宝钿花鸾凤冠、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还有一面锦套套着的菱花铜镜,久久说不出半句话来,但终是一滴清泪滴在了凤冠上。
王宫里盛传的那些谣言,红伊并不是不清楚,是母后自她出生就向世人宣称她面貌粗鄙不堪,要一生都被囚禁在这火枫林中,暗无天日。
可每每当她取下面纱,看着镜子中清丽的容颜,她却不知为何,竟心生出苦涩的情绪。
你有没有过一种想法:自己生来竟是多余。她幼时经常有,懵懂无知的年纪却要承受这般年龄不该承受的凄苦。
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细数来,她这三百多年的时光,今日是第三次见到自己的母亲。而这一次见面,已是最后一面,母亲都没有一句温情的话给她。
这几日她在侍女们的低声软语中,也知晓这场婚礼的来头是何人,是何事。
说得好听点是魇星城的神女和暮雪城的王君修百年好合,以示联姻的和睦之意。说得难听点她的母后只是把她当祭祀品献祭给暮雪城的王君了。
据说暮雪城世子死里逃生回来,震慑四方,一人斩上万人,一个月之内,重建城池,驯服神兽讹兽,收复忠心护主、以身殉主的死士数百名。
更惊悚的是,一月之内要求各城池送那些无家可归,街头行乞的子民到暮雪城给王君沐血,听说都被拿去生祭给那头讹兽了。
几年前母后在她身旁安插了一个婢女,换作沫沫,容貌平平,虽无父无母,却性情活泼可爱,那几年有她陪伴,日子过得也不是那么难捱,还算惬意。
突然在前几日,母亲差人来将那小婢女带走,说是她前些天逛暮雪城的冰花礼,冒犯了沐血,他便拟了旨意传给清梦夫人,大抵就是让她将此女献祭给他。
红伊曾为那小婢女在阁楼外跪求黑衣侍卫,请求他们通传一下她的心意,让母后见她一面。
她高估了自己,跪了五天五夜,倒只是闹得一个昏迷,而火枫林只人未进。
她于母亲而言,果真无足轻重。所以这一次从小婢女轮到她了,她内心没有多大的震动。
母亲如此对她,她了然,只是不懂那暮雪城的王君,偏偏都是进贡人去献祭,为何到她须行婚嫁之礼,弄得如此麻烦,这里头又是何意?
她专注地想着,便没注意到屋内来了个人,那人着紫色的月华裙珊珊进来,把屋内所有的侍女都差遣了下去,站在红伊身后环抱住她轻声道:“红伊,我替你吧!”
她不用转身都知道是谁。
那是她的双生妹妹,红一。
住在王宫如星如月楼的神女。
她们相貌一样,却天壤之别。
她转身扶住红一的肩膀道:“红一,你记得百岁时,我占卜的那幅星辰图吗?那个里面的世界,还需要你这个天选神女去解救黎民百姓。而眼下,如若我不去,魇星城的臣民该如何?”
“可你事事想着他们,他们却用你的献祭来换自己的平安。”红一顿感受挫,她从小都救不了身陷囫囵的姐姐,如今还是这般。
记得她们都才十五岁时,母亲曾带她们出过一次远门,虽是双生姐妹,每每出门,母亲都是只捎上她,以致于她经常能梦到姐姐在长相思阙阁绝望的神情。
所以当时得知母亲此行能带上姐姐,她心里自是欢愉的,整夜都兴奋得睡不着。
殊不知,她母亲此行,只不过是预谋着将姐姐杀死。
彼时红一自懂事以来,便觉她们的母亲不似寻常人家的母亲,她和红伊虽是亲生,但母亲其实根本不能分辨,只凭着那面纱识别。
母亲素来只关心她的宏图伟业。
于是红一心生一计,姐姐常年戴着面纱,此次出去便由她来替姐姐。
不曾想她们到了暮雪城之后,俩姐妹看到了一渠湖里的红莲,甚是喜欢,便在湖边玩耍。
红一正玩得开心时,顿觉自己脚下重心不稳,一个踉跄跌入了湖里。她那时并没有专心学习巫族法术,只能在湖里哭喊着救命。没想到,她的哭喊声吵醒了湖里的凶兽鸁鱼,朝着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就在她快要被其吞了时,一个少年飞往湖中,脚下溅起一串的水花,将她从湖中救起。
随即她受了高度的惊吓,昏了过去。
她醒来时,母亲握着她的手疑似在祈祷着什么,她惊慌地将手从母亲掌里抽出,便背过身,流下了眼泪。
红一清楚母亲定是把她错认成姐姐,将她推下湖里的。
回到魇星城时,母亲将这件事归咎于姐姐,命人用抽魂鞭将姐姐打得半死,从此她再也不得到火枫林看望红伊了。
红伊走到木窗前道:“红一,每个人虽生来就有不同的命格,但是我们都有自己的使命。你生来是巫族神女,守护臣民是你的责任,我生来是被囚之身,无奈的是,我的责任也是要守护他们!更何况,那暮雪城王君在婚书上要求之人是被囚之女,那他必是能分清我俩细微差别之人,母后和王宫贵族们断不会为我冒着全族覆灭的危险来做此事的。所以你回去吧,但凡我有一丝能活着的机会,都不会轻易赴死的。”
红一抱了她许久,之后便离开了长相思阙阁。
待最后那缕紫色的身影消失之后,红伊痴痴地看着窗外,心里却无比清晰:把这个百年囚禁的女儿送去献祭,怎么算,都不亏。
魇星城的夜晚凉如水,树影婆娑,水晶宫大殿内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是着玄色衣衫的祭司,一个是后主清梦夫人,他们施法合力打开了星象阵,上面的每一颗星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发光发亮,也就代表着各自的命数。
清梦夫人闭眼施占卜之术时,群星之相并无变动,她眼里不免多了几分失望的神色,转身对祭司道:“自瑶羿大使羽化之后,群星万象再没变过,但世人皆有命格,可这红伊,连命里的星相都没有,她既生来,又如何会没有命数。”
大祭司持着黑色法仗,凝望着这群星之相,思索了许久开口道:“后主身怀六甲之时,老夫便占卜过您腹中的麟儿乃为一女,奈何产下的是双生女,这个谜老夫也是占卜多年都未果,愁得很呐!更古怪的是,后主的这对双生女不止外貌相像,连这性情都是一模一样的,实乃奇事!”说完扶了扶自己花白的胡须。
清梦夫人坐在宫殿宝座上,扶着自己的额头,慢悠悠道:“是啊,不知是什么环节出了差错,万不能影响到魇星城王国的气数,我们的大事还没成,当年凝星鼎碎裂成星光碎片,就被师姐清芷带走了,虽然如今她下落不明,我猜或许还在暮雪城,我们要抓紧时间拿到它,尽快让红一修得那术法,才能参破未来的世界,复兴巫族。”
接着像是又想到什么似的,眼里铮亮地看着祭司道:“眼下红伊不能送去献祭给那暮雪城的王君,他嗜血残暴,万一真的生祭了她,我们以后的路便更艰难了,她们姐妹二人,我留着还有更大的用途,尤其是那红伊,生来便没有命数,她的命我得先保着,说不定日后能大有作用。”
祭司抬头看着清梦夫人,忽觉作为魇星城的臣民,不知是福还是祸。
在臣民看来,后主睿智,心怀众生。可祭司心想:这是多刚毅的心性,才能为了大业,将两女皆视为棋子。
以往他觉得那囚禁在火枫林的红伊可怜,现在他亦觉得住在这王宫的如星如月楼里的红一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还是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句:“后主英明,只是这暮雪城的王君可不是无名小辈,要偷梁换柱甚是难呐!”
还没等他说完,清梦便轻轻说道:“祭司,这红伊若是在暮雪城消失不见,那丢失这暮雪城王后之责便归咎不到我们了。”
第二日,火枫林和往常一样,午时红伊向林深处走去,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庭院。
她走近打开房屋,里内并没有人,只有个紫檀平角条桌,桌上放置着一个青花瓷瓶,瓶里插着几株水晶白菊,木窗前的白纱随风飘动,衬得这满地的枫叶更美。
红伊眼里散过一丝失落,仰躺在枫叶丛中看着这十里无云的蓝天心想:许是这沂颂又外出游历去了罢。
在这火枫林中,五百年来,只有沂颂能时不时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在她面前,她能不用戴着面纱,因世人都不知晓这棵万年老树。
母后就算知晓她的存在也是拿她没辙。万灵之母的灵树,不是想动就能动得了的,她也乐得自在,长年都是以男装示人,做些与她性情不相符的风月之事。
我时常对她说:“佛说,世道轮回,有因必有果。我觉得还是投胎重要,若是投得好,做棵树也逍遥自在,威风凌凌,还能流连风月之事;若投不好,做人才凄苦,四面都是墙,一墙更比一墙高。”
沂颂素来都是性子洒脱之人,来无影去无踪,如今,却在她也将要离开时,竟寻不到她的身影。
看来有些告别是不能好好做了。
红伊幼时见过一个男孩子,他学着大人的口吻告诉她:“没能好好做告别的人,就一定还会再见的!”
她离开了玉林苑,每踩在枫叶上一次,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沂颂,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自此保重!
入夜后,水晶宫殿里,一道黑影快速走到屏风里,单膝跪着道:“后主,人我已带到,她在外面侯着。”
“很好,你先下去吧!”说话的是清梦夫人,她走到大殿,看到了面前蒙面的女子,身披白色斗篷,襟口是金色丝线刺绣的鸢尾花。
她缓缓走到那女子跟前岑岑道:“按原计划动手,切莫露出破绽。”
女子听完便匆匆走出殿外,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九日后,红伊着凤冠霞帔,面带白纱,走到魇星城的大殿水晶宫,向母后与祭司行婚嫁作揖之礼,祭司佐以茶水,以滴血入杯盏,一半洒以水晶宫灵台,一半自饮,遂完成仪式,这是魇星城王宫的婚嫁习俗,寓意为报了母亲的生养之恩,望以后各自珍重!
她走出水晶宫殿时,迎上了红一,借着擦肩,无人察觉之时往她手里递了一块手绢。
魇星城今日紫红色的天空铺满了彩云,空中的飞鸟一直在水晶宫盘旋而不肯离去。她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轿。
自此以后,一别两宽。
她踏上的又是何途?
暮雪城王都内,沐血着红色冰袍站在大殿外,手持一管玉箫,玉箫尾端悬挂着白色的禾穗。
两名着黑色战袍的死士押着一个面容干净的婢女,声音低沉地询问:“王君,这便是那魇星城的侍女,该如何处置?”
他扬手一挥,笑意盈盈地说:“将她安置在伊人宫,侍奉王后。”
“这不是那日在冰花礼上被人欺负的小女孩嘛,怎么给带回来了,你这今天可是要迎娶王后的人。小姑娘多,不怕你的雪姬宫是非多啊!”白思州疾步走到他身旁,杵着他的肩膀调侃道。
沐血斜睨了他一眼,手持玉箫把他的胳膊撵了下去,讪讪道:“别闹,这小孩是她身旁之人,无父无母,却待她极好,那天之所以被人欺负,就是想把暮雪城的冰花带回去给她家郡主看,她说,郡主长年被囚禁,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得紧,望自己出去采集物品时,给她捎些街市上热闹的小玩意带回去。可暮雪城的冰花岂是外族人能带走的,自然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白思州若有所思地说:“所以普天之下,敢公然宣称被囚之人,也只有那红伊了,你便设法做了个恶魔差人将这小孩掳来,实际上是想给她做个伴,解解闷。”
“没错,时至今日,你总算带着脑子想问题了。”沐血看着他嬉笑道。
白思州却是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打趣他:“哦,敢情你把自己的形象折腾得要死不活,人模狗样,不伦不类,就是采取的是迂回战术,什么活人生祭讹兽,就是唬人的,你专挑那些无父无母的,其实不是因为没有仇家寻你的仇,而是好方便带进你的王宫,改头换面,让他们重新好好生活。”
顿了一下,沉沉道:“说得简单点,你这么诋毁自己的名誉无非就是想把她从那禁地中名正言顺地解救出来呗。”
他深深地看了思州一眼道:“思州,其实名誉于我,不及她。”
没有好好告别的人,一定会再相见的!这是他十五岁那年告诉她的。
所以他们一定会重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