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城的鸾音殿内,月光流淌在树梢间,落在门槛里,夜间微凉,风徐徐拂过枝丫,灵猫舔舐着毛发,蜷缩在冷寒霜的怀里。
她坐在门槛边,眸里流淌过无边无际的荒凉。礼居安为她披了一件外套,噙着笑意道:“小霜今日怎如此伤感?”
暮雪城那位死士的脸这段时日扰得他难以入梦,未免与小霜长得太相像了些。索性不如入宫查探一番。
冷寒霜眼里闪过一丝不安,但转瞬便消失了,柔柔道:“无碍,只是看今日月色甚是凄凉了些,感叹而已。”
礼居安揉了揉她怀里的猫,吟声道:“我听下人说,你日日在宫中闭关修炼,可是辛苦了些,没出去四处看看吗?那暮雪城景致倒是不错。”
“哥,你也知道,这圣女之责本就不易担,我哪里能懒闲,四处晃荡。”冷寒霜眼里尽是委屈之色,连声音都多了些凄楚。
礼居安听闻,心里那郁结的情绪终是落了下来,他委实是多虑了,小霜是受着深宫礼仪的熏陶下长大的,怎会做如此荒谬之事。
他将她扶起身,走到殿内,给她熏了些安神香,让她好入眠些,灵猫喵喵喵地叫了几声,便跳下身,走出宫外了。
礼居安为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快睡吧,哥哥在身边守着你。”
他们自小便分别,可骨子血浓于水的亲情,他自是晓得她的苦楚,小小年纪袭了这圣女之位,从此便失了自由。
冷寒霜双目溢满了泪水,她静静看着眼前的男子,微光衬得他周身都是暖意,不禁心生苦涩:如果那些年,他们未曾分开。除了他,其实……其实还有一人也曾这样守着过她。
她倏尔攥紧拳头将被褥抓起了褶皱,眼角的泪水终是流了回去。
礼居安看她已入睡,悄然熄灯走出殿外。仰头看着这苍穹,脑海里闪过了阿依的音容笑貌,暗自感慨道:“她如今许是幸福地生活在雪姬宫了吧。”
深夜,一道漆黑的身影蹿入伊人宫,红伊这几日心口烦闷,辗转难眠,便起身欲去酿一遭那松苓酒,以便日后还予那雪云朗。
才出房外,眼前一道黑影掠过,她欲去探查,发现梅花树下堆满了一地的梅花,讹兽也不知跑去了哪里,那道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她正欲去寻,便身感一阵痛觉,晕厥了过去。
暮雪城城郊,一座红木阁楼的厢房内,壁上镶着朵朵锦霞,一方乌木画案前立着一个黑甲戎装的男子,他向背对着他的着紫衣罗缎的女子作揖,悠悠道:“人我已带到,那沐血现下还未觉察,你天明之前速战速决。”
那女子转身沉沉地看着他,冷然道:“你就是母后安排在沐血身旁的死士?那位经常出入水晶宫的面纱女子?”
她绕着他走了一圈,暗自想着:委实是生了一张好皮囊,一副男儿貌却快把寻常家的姑娘给比了下去,但未免生得也太过清秀了些。
“属下只听命于圣女,至于神女所说的面纱女子,属下不知。”黑衣男子低头凛然道。
她双眉拧成了一条直线,挥手道:“你回去吧!”
说完那黑影便又唰地消失在夜色里。
红一愁容满面地看着窗外,母亲必是与那青鸾城的圣女有所勾结,只是她们与姐姐之事又是否有关联。
她转身看着屏风里若隐若现的熟睡的脸蛋,轻声踱步到竹木床榻边,看着沉睡的红伊。
倏然想到她在临行前,前往水晶宫时,不慎偷听到母亲与祭司的谈话:“这几日我夜观星象,那红伊的命星越来越亮,许是我们当时算错了,那在暮雪城的红伊可能才是天选神女。”
祭司摸着花白的胡子惊恐道:“若是如此的话,那水晶宫的殿下红一可就要出大事了,自古魇星城就留不得两位神女,除非………”
清梦慌张开口道:“说下去!”虽说两位女儿本就只是她的棋子,但那红一毕竟是她竭尽心力栽培的,能救她一命自然是极好的。
“自古暮雪城的凡世便有敛去一身天然仙法和记忆的作用,后主只须静待观测她二人谁的命星旺盛些,到时派人设法将命星弱的那一方扔入凡世,重新投胎便能脱出巫籍,不被族规所压制,还能留得一命。只是一入凡世,即便回来,也是个不能修其仙法,坐着等死的废人了。”祭司唉声叹气道,停顿了良久又试探性地问道:“若是到最后,命星弱的是殿下,后主该如何是好?”
清梦微微抬头看着星象界,淡淡道:“弃了便是。”
红一回过神来,不禁心头打了一个寒噤,握着红伊的手嘁嘁道:“原来这么些年,皆是姐姐为我受了过。”
她抚着红伊的脸颊,眼里闪过一丝悲痛,低沉着声音道:“我自小便知姐姐的天资过人,我要花无数个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才能习得的占卜术,姐姐看一眼便能轻松占卜出未来的世界。”
红伊占卜出来的那个世界,四周一片猩红,大火和鬼兽倾吞了数人,血光滔天,中间站立着一位红衣女子,领着万众杀出了一条血路。
以前她和姐姐皆以为那是自己,现下想来,许是红伊吧。
为何我们差距如此大。
她含着清泪,弯腰靠在红伊的肩上,眼里多了些复杂的神色,道:“红伊,我既不想你这么死去,可怎么办呢?我也并不想死去。”
说完抬头看着她白皙的下颚,挽着她胸前的青丝,意味深长道:“姐姐如今已丧失了记忆,还陷入情爱之事,索性妹妹推你一把,你且当做再帮一次妹妹好了。”
说完将红伊用绳索捆住,施了一个诀道:“只须姐姐在此沉睡个数日,待妹妹妥帖处理好,你醒来时,便能得到你想要的。”眼里倏地流出一道冷冽的光道:“自此,由我替了姐姐罢。”
之后便款款走出了阁楼,并设下仙障。她注视着远方自言自语道:“姐姐,古往今来,这乱世里的英雄,有一个便够了。”
次日,红一在伊人宫醒来时,沫沫已站在身旁欲为她洗漱,她起身着了姐姐平日素爱的红绸罗锻,转而朝沫沫安然一笑,突的面上一愣。
这沫沫不就是以往在长相思阙阁里服侍姐姐的那个小婢女吗?不是说已被生祭给讹兽了吗?
如此看来,那沐血所为也只是障眼法罢了。
她暗自揣摩着:此人心机深沉,定要小心行事。不曾想自己总是依着红伊的性子生活,以往是借着由头能保护她,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不由得对沫沫安然一笑道:“我且自己来吧,你先下去。”沫沫应声离开。想必红伊向来体恤下人,这等小事定是不麻烦他人。
已过午时,红一愁眉不展地坐在院外,因不熟悉这王宫,自是寻不到那沐血所住之处,又不想打草惊蛇四处探寻那星光碎片的下落。
来日方长,她不可急于一时。
才想到这,院内走近一位着白衣的男子,手里握着一管玉箫,月牙般的眼睛满是笑意。她恍惚间觉得,这张脸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
他挨着她坐下,柔声道:“阿依,今日我们一同去观雪阁听书可好?”
红一怔了怔,端着性子低眉道:“好。”
一路无话,到观雪阁时,依着以往的习惯落了座,只是那讲话本的老婆婆看红一的神情,着实让她心头一紧,心里一惊:莫非是将她识了出来。
她坦然地看向沐血,将桌上的花糕放入嘴里,嗔道:“王君,这花糕甜而不腻,甚是香甜。”
沐血瞬觉不适,以往她都会将第一块花糕含着明媚的笑容递给他,才继续吃剩下的。而且他亦知她本就不爱这花糕,断然不会说出香甜可口这番话的。
他转身木讷地看着她,嘁嘁道:“那我们等会儿多领一方回去,你多吃一点。”
听了一会儿,良久她便缓缓倚着椅背睡了去,红伊自幼便听不得话本,虽感兴趣,却每每都会在中途熟睡。
沐血见状,起身迟疑了一下,盯着她红扑扑的脸颊,片刻后,还是将她扶在背上,背回伊人宫。
之后差沫沫好生照看,便疾步走出了伊人宫。讹兽趴在雪姬宫远远看着沐血走近,开口道:“伊人宫那女子不是阿依,气息不对。”
沐血听闻,顿觉手足冰凉,他亦是感觉如此,那女子虽做得滴水不漏,依着红伊的性情做得甚是像模像样,却终究还是出了差错。
那么阿依去了何处,怎会无故消失。
寒烈匆忙赶往雪姬宫,还未到沐血跟前,沐血便冷着声音,嗓子都带着一丝寒气道:“我昨晚不是命你守好伊人宫的吗?阿依不见了。”
寒烈猛地抬头,轻声询问道:“伊人宫那女子不是阿依姑娘?”
“不是。”沐血咬着牙,冷声道。
寒烈听闻,上前一步,低头作揖,惊恐道:“请王君严惩,昨日夜半,属下听闻雪姬宫有异动,便领着他们前去探查,便一时疏忽了伊人宫,回来以后,阿依姑娘已入睡,属下便不好前去查看。”
沐血闭着眼,面上一片惨白,阴沉沉地挤出几个字:“你带人速速去寻阿依的下落,寻不到,你们自行了断,不必回来了。”
寒烈双眸暗沉了下去,转身离开了雪姬宫。
沐血扶额在雪姬宫停了片刻,良久领着讹兽到那伊人宫,庭院内的女子正坐在石凳上磕着瓜子。他几步走上前,将她一把拉起,厉声道:“你是魇星城神女殿下,红一,是吧?”
红一心里一震,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她自觉就是依着姐姐的性情,绝无纰漏,转而嫣然一笑道:“看来我还是模仿不来姐姐,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沐血放开她,沉声道:“你自是将她模仿得像模像样,只是她于我而言,一颦一笑不在脑海里,是在心上罢了,所以你自然是替不了她在我心里开出了花。”
红一思绪万千,心想:原来这暮雪城王君并不是冷酷嗜血,只是把所有柔情给了姐姐,如此,我这般做,也不是对不起姐姐你了。
她又坐回石凳上,杵着下颚,凝望着他道:“你且放心,她是我姐姐,此次前来虽是奉母后之命铲除她,但你许是不知,我们姐妹二人感情甚好,我万万不会伤及她的。”
沐血坐在她对面,烦闷不安的情绪涨在胸口处,那后主果真是容不得她,想必近日伊人宫的异动也是她安排的了。他敲着玉箫,眉头拧成一团道:“那神女殿下眼下是做甚,又将她囚了回去?”
红一抿了抿嘴唇,眺望着远方道:“若我说我是在救姐姐,你可信?”
“我信。”沐血思忖了半刻,回忆起幼时他见到的情景,那个落水小女孩着实没什么坏心眼。
红一淡然一笑道:“我们魇星城一族的神女,生来便是相生相克,终其一生都是为臣民而活,如若贪图情爱之事,便不得长命,所以你可知你母亲为何会在下嫁你父亲之后,没过几年便死了。”
空气中骤然一冷,红一不觉裹紧了衣衫。
沐血双目含着泪,愣神道:“所以她过不了多久,便会死了。”
她的命格未免太坎坷了些,沐血黝黑的眸子,饱含了无穷无尽的忧伤,他低着头,吟道:“你方才说的救她,是如何救?”
“此事还须劳烦王君打开凡世的结界,将她扔入其中即可。”红一抬头看着沐血的眸子认真道。
“扔入?为何?”沐血的眸子色泽更深了些。
红一起身诚然道:“想必王君定是知晓那凡世有敛去仙法的作用,你将她无情弃于那凡世里,她自可脱胎换骨,忘记前尘俗世,变为一阶素人,自然而然就脱了巫籍,不是神女,亦就不用恪守魇星城的族训。”
沐血眼底说不出的悲凉,他颓然道:“那脱了巫籍,她能安然回我们生活着的异界城池么?”
红一手心一直出汗,听闻身子不由颤抖,眸子的光黯淡了下去,她闭眼答道:“能,可对她而言,那里不是更安全么,回来做甚。”
沐血过了良久,颓然吐出两个字:“也好。”
这法子许是对她残忍了些,但起码能护她一命。
红伊醒来已是夜半,沫沫守在床边,双眼浸满了红血丝,许是哭过。见她醒来,赶忙起身将其扶起靠坐在床檐,颈肩传来一阵痛感,她满心疑惑喃喃道:“沫沫,现在是几时了?我这是在伊人宫么?”
她分明记得自己出去寻讹兽时,被人从身后偷袭,迷迷糊糊中,好像去了个很远的地方,可为何醒来又是在这伊人宫。
沫沫抹了抹眼睛,手下意识地抓了抓衣摆,吞吐道:“这已是夜半了,姑……姑娘前几日自睡下去,就一直未曾醒来,快吓死奴婢了。”
红伊木讷地盯着书案上摇曳的烛台,火焰在黑夜里泛着微光,她心里仿佛听到了咚的一声,这几日许是魔怔了,竟出了如此荒唐的错觉。
她转头温婉地笑道:“沫沫,那我定是睡了许久,那王君可曾来看过我?”
沫沫看着她满眼期许的神情,不忍嗫嚅道:“未曾来过。”
红伊扬起清丽的面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慰声道:“许是近日批阅的奏章多了些,忙罢了。”
沫沫欲开口说点什么,看着门外掠过的紫色身影,便又忍住,轻声道:“姑娘可曾想吃些什么,奴婢给你做一些你平日爱吃的花糕可否?”
“不必,沫沫,你下去歇息吧,我也有些乏了。”红伊面无表情地对她温声道。说完便又缩回被褥里,转身闭了眼。
枕上落了几滴泪。
沫沫见状,心情复杂地走出了房间,来到雪姬宫,宫内沐血正忧思地坐在王座上,红一雅致地品着桌上的热茶。
沫沫矮他们一下作了个揖缓声道:“拜见殿下,拜见王君。”
红一闻声将茶盏放入桌上,捋了捋衣袖开口道:“我一向晓得你护主,愿事事都与她细说,可如今这情景,你是不明白么,只有如此,她才能得救,所以你切莫说错话。”
沫沫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奴婢记下了。”
“你先下去吧,好生照养她,她想要甚,你就给她甚便是了。”回过神的沐血暖声道。
待沫沫退下去之后,沐血才转头看向红一道:“可还有其他法子?”他方才入伊人宫探望她时,睡梦之中面上都是凄苦之色。
红一明媚的眸子闪动了两下,直言道:“没有。”顿了一下又开口诚然道:“你且安心如此做,将她扔入凡世,你亦可去寻她,到时谁也阻止不了你们相爱,之后再寻个契机,自可将她带回。”
“那明日须你陪我演一出戏,她才尚能死心。”沐血扶额低声开口道。
红一朝他投来一个明媚的笑容,以示同意。
第二日日中,讹兽晃着脑袋进入伊人宫将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红伊拽起,赶至雪姬宫。里内一位背对着她的紫衣罗衫女子在漫天飞舞的冰花中蹁跹起舞,沐血在她几米远弹奏着古琴,琴音潇潇婉转。
她蓦然看着眼前的画面,抚着讹兽额头的手指停住了,宫中的侍女纷纷低头思语,望向她时,满眼都是怜悯。
他从未为她抚过琴,时常皆是他吹玉箫,她起舞。也从未请那么多人来见证过他们的感情。
她泪眼朦胧,那紫衣女子稳住身姿,倏尔转身看向她,霎时间,整个身子都像被抽空了一般,那张与她别无二致的脸。
昨夜寅时她仍未能入睡,便小心翼翼地潜入雪姬宫,因夜晚黑寂,不慎触碰到王座上的机关,她寻声进去,里内是一间隔间,悬着一副与她面容一致的画卷。
确切地说,是前几日沐浴时,浴桶水波里倒映的那张脸。
沐血沉着地目睹着她的慌张与无措,携着红一走到她近旁,向她谴责道:“你怎如此无礼地跑来这雪姬宫,快下去。”
讹兽哼哼唧唧地挠了挠毛发,将满脸溢满忧伤的红伊拽出了宫殿,之后留下她,疯跑回去伸出爪子抓破红一的脸。
沐血见状,满脸不悦地施法将它扔了出去,讹兽趴在地上,叽叽歪歪地哼着,红伊弯腰将它抱入怀里,悲痛地看了沐血一眼,便离去了。
这是他送给她作伴的讹兽,见今竟为了另一个女子伤它。
她木然地将它抱回伊人宫,让沫沫为它上药。之后便起身去往王宫大门的路上,一路上皆是闲言碎语,恼人的,辱人的,都随着风灌入耳内。
“原来那阿依姑娘就是那消失了的王后,魇星城囚禁了多年的遗弃神女。”身旁斜眼看着她的一位侍女低声道。
“渍渍渍,天下谁不知我们王君自幼在梦回曲水边救下那魇星城神女红一殿下时,便思慕了百年,数月前那一朝娶她,也不过是为殿下铲除后患而已,她还真当自己借着一副相仿的模样便抹着脸皮回来,想飞入枝头变凤凰。”一同的侍女憋着嘴嘟囔道,眼里全是不屑。
“就是,这身世真是可悲可叹,有些人承着神女的血脉,却还不如我们,原以为能换个阿依姑娘的身份,得个万年恩宠,殊不知真主殿下来了,原形毕露了。”之前的那位侍女又一次嘲讽着嗔道。
红伊面上淡然,颦婷地走过她们之中,出了王宫一路小跑到红莲巷,手腕上的花链继而发出了微弱的红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仰头看着午后刺眼的日光,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悲伤涌来。
她从头到尾将与沐血相识至今的过程,以及从观雪阁听到的话本中细细想了一遭。
虽未曾恢复记忆,却也能理出事情的原委,不禁苦笑:原来你就是那救了魇星城神女殿下红一的少年,如此说来,你欢喜我也只因我与她生得相似罢了。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至手背上,冰凉入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