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月沐血授她如何似人一般行走和说话,起初她只能像婴儿那样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后来她会紧紧盯着他的口型,慢慢模仿着,一天又一天过去,她也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只不过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的,譬如:我,想,吃,烤,鱼。
至于直立行走,起初身体也不是那么平衡,每走一步都是混乱无章法的,但她每日只觉这个步法新鲜,为了获得他的赞扬与香喷喷的烤鱼,便卯足了劲不分白昼黑夜地勤加练习。
终于有一日,走路再也不会踉踉跄跄地摔倒了,甚至还能无师自通地会疾跑高跳了。
如此说来,她是极其聪明的。
三年的时光随着日月星辰与天河幕布的更迭,流下了绚烂的光景,雪山之巅上大多时都是黑夜比白昼多,沐血时常下山为她携一些古物书籍,神仙画册,凡间话本,一来给她打发时间,二来书读得多了,自然能敛去她身上的狼性。
不负众望她渐渐出落成一个面容如樱花般明丽,眼眸似水,脚步潋过之处如清风徐来的姑娘。
只是唯一缺憾的是:她说话还不是那么利索,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地慢慢说。
这一世,她尤其酷爱穿那白色罗秀纱裙,偶时一到日暮雪光才落下山脉,便会踮起脚尖,随着他吹奏玉箫而蹁跹起舞,像极了他们以往在雪姬宫的生活。
他也不着急将她带下山,那群雪狼对于她是如亲人般的存在。
她若不走,他陪着她便是。
山巅上是清寂孤寞了许多,一个人孤独是落寞了些,可两个人一起孤独便闹热了许多。
就像这年年岁岁的光阴,你作繁星,我作天河罢了。
你可能不知,我闹热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便够了。
这一日,夜色爬上山巅,星星如美人般含羞地挂在天河里,他们爬到最高的那座山脉,坐在雪峰上看这星辰美景。
她倏尔转头看向他,面上闪过一丝疑惑,慢吞吞道:“话,本,上,之人,都有,名字,那我,有么?”
沐血脑袋一热,立觉这三年,他们有无声的默契,在这山巅上,只有他们二人,便未觉名字的用处,细细想来,他还差她一个名字,转而一笑,轻抚着她的脑袋,温声道:“有,你叫阿依。”
听闻她独自嘴里碎碎念了几遍,扬起一个满意的笑容道:“那,你有么?”
“有,你以后唤我沐吧。”
沐血双眸颤动了一下,心里感伤道:阿依,暮雪城的王君你弃了吧!
远处传来一阵阵仰天长嚎的狼叫声,飘过雪山,漾在耳边。
许是已过亥时了,呼喊他们回家歇息了。
回雪洞的路上,红伊面上神采奕奕,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自己的名字,良久到雪洞门口,她抬手摇晃着树上的冰条,语气里有一丝犹疑,更多的是恳切,道:“沐,明日,我们,下山罢,我想去,看看,话本中,描述的,山河人间。”
沐血愣在原地,只觉嘴里十分干涩,半天才冒出一个字:“好。”
午夜时分,红伊全身惊起一身的冷汗,一阵寒风吹进雪洞里,毛孔都立即竖了起来,她扬手用衣袖拂去额头上的冷汗,复缓身躺入石榻里。
近日,她总是在梦里不时地闪现过许多惊悚且陌生的画面。
一幅是一名红衣女子被扔进漩涡里,漩涡中她被临川河的魑魅魍魉痴缠着,全身动不得。
另一幅是一名白衣女子双眼猩红,嘴角噙着血迹斑斑,将一具钟鼎震碎,她双脚所立之处皆是残骸。
最后一幅是一名着白色华袍的孩童仰头可怜巴巴地用小手揪着一撮红色衣角瘪着嘴嗫嚅道:“娘亲要是疲累了,就来孩儿这里,孩儿定不会依着爹爹欺负娘亲的。”
红伊用手摁了一下涨得发昏的太阳穴,翻身看着洞外飘飞着的大雪,惊觉近日许是话本看多了,梦魇委实乱了些。
暮雪城北部的观雪阁,院内的几株血梅攀在墙壁上,远远看上去,更像是一幅壁画。
阁外掀开轿帘盈盈走下一名身形纤细而不失婉约的女子,一双杏眼似水泽一般,深不见底,侍女将其斗篷取下,她握着手绢的玉手一挥,她们便退下,静候在阁外。
只见她只身进了观雪阁,紫色的衣裙铺着门槛掠过,七转八折地绕过前院,进入一间红木厢房,里内似有若无地飘散着一丝檀香气味,一缕清风拂过,案桌上昏暗的烛光随风摇曳,光与影之间,背立着一名着灰色布衣的男子,丝毫没发觉她的到来。
那女子踏进门槛,反手用术法将木门紧紧关闭,路过他身旁时,只是微瞟了一眼,沉着步伐,落了座,手中把玩着杯盏轻飘飘道:“沐瑾世子隐藏的本领着实高明了些。”
光影间的男子,心儿一下跌入深渊,沉着气儿镇静道:“姑娘怕是认错人了,我一阶说书小侍,连王世子身旁的小侍都近不得,又岂会是那被弑杀了的王世子。”
紫衣女子潸然浅笑了一下,握着手绢的手紧了紧,道:“世子说笑了,若你不是,又岂会偷偷摸摸地潜入王宫祠堂,为那王家英魂祭了柱香,虽说你换了容颜,可留在祠堂的此物你应识得罢。”
说完便从衣袖里扔下一块镶刻着鸾鸟水纹的玉佩,男子见状,眉眼微颤,面色铁青地躬身拾起,之后用衣袖擦拭了上面的灰尘,一滴泪水打在上面。
那是他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许是前些时日,他摸着夜色悄声进入雪姬宫祠堂祭拜父王母后时,不慎将其掉落在内的。
红一起身抚了抚衣角,她在雪姬宫住的那些时日,并不是索然无果,一无所获,虽未寻到星光碎片,倒让她知晓了这暮雪城的惊天秘密。
原来传闻里玉清与帝王沐枫未满百岁的王世子沐瑾被偷梁换柱了,他没有被弑杀。
她俯视着跪倒在地上的沐瑾,温声道:“此物是青鸾城圣女的贴身之物,看这雕纹,已是有了些年代,必不是现今圣女的,所以……”
未等她说完,他便冷眼仰着头道:“你是何人?我若是那世子如何,不是那世子又如何?”
红一喜上眉梢,这个回答甚得她的欢心,颔首低眉道:“唔,其实我只是好奇当时未满百岁的王世子是如何在那场惨绝人寰的弑杀里死里逃生的?”
被唤作沐瑾的男子颓然起身,弱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像在王宫里晕了过去,醒来时就躺在这观雪阁内,也被改了容貌。”
三百年前,整座王宫里只有沐瑾一个王世子,听侍女说,他原本能有一个王兄作伴的,在他出生时,还为他准备了一把青剑作百岁生辰礼,只可惜还未亲自予他,便被他的母后下令将其生祭了妖兽。
闻此他心儿忽暖,眼眶微热,急急奔往雪姬宫苦苦哀求母亲救王兄,母亲却抚着他的身子大义凛然对他说,一切都是为他好,便将他推出了殿外。
正当他欲离开之时,一名着蓝色斗篷的女子走到他跟前,将手里端着的瓷杯,瓷壶递给他道:“你是瑾儿吧?能否帮我将此送进去给你的父王母后?”
他仰起圆圆的脸,见到一张比她母后还美艳的一张面孔,听一旁侍女的窃窃私语,知晓这是哥哥在凡世的母后,平日贤良淑德,不似母亲那般严厉苛责,便放松戒备,咧出个无害的笑容讨好道:“好的。”
待他兴高采烈地送完出来时,她躬身抚着她的额头柔声道:“瑾儿真乖,出去玩罢。”
说完便袭着蓝色裙摆,神色冷冽地进了大殿,他摸着自己圆圆的脑袋,心里一会儿喜一会儿悲的,满心满眼都觉得对不起她,她的儿子被自己的母后生祭了那妖兽,却还如此关爱他,不由将自己胖嘟嘟的身躯慢慢蠕动到雪姬宫殿外的石柱壁上,偷睨着殿内。
只见着雪白的冰花缓缓升起,像迷雾般笼罩着雪姬宫,里内面对着他的母后,玉清夫人望向他时,嘴里口吐鲜血瞪着通红的眼睛,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背立着的是方才摸着他的头,说他乖的清芷王后,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刀尖上挂着几丝鲜血。
而他的父王,不知是死是活地瘫坐晕倒在銮座上。
他通红的瞳孔里溢满了血丝,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转身悄然离开。
他意识模糊地四处乱转着,在拐出雪姬宫时迎面撞到了一个着白衣华服,戴着白色面纱的女子,她温柔地看向他询问:“你便是玉清夫人的儿子?”
泪水溢满了脸颊,他失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向她哭诉道:“母后,她,她……”
还未说完剩下的话,后脑传来一阵酸痛,眼前的景物晃得他眼花缭乱,身体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待醒来时,已是在这长年下雪的观雪阁里,原来的容貌也不复存在,后来才听闻王宫内的死讯,还独自窝着房内哭了许久。讲话本的老婆婆看他可怜,便收留他做了说书小侍,在这里安生过了数百年。
所以当他的王兄浴血回宫,到这观雪阁听话本时,他竭尽全力地讨好,并不是因他势力,圆滑世故,而是带着些许胆战心惊和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他一向敬重的母亲将他喜爱的哥哥生祭给了妖兽。
他又亲眼目睹了哥哥的母亲将他的母后杀了。
本想就这样偷偷摸摸地苟活一世,就让那王世子如传言那样死了罢。
唯一说不通的便是传言道世人是寻到了王世子的尸体才宣称他已死去,话本也才添了一笔:沐瑾,英年早逝。
回忆皆是伤痛,他已不想追究往事,抬眸看着眼前这个不怀好意的女子道:“想必你也不只是好奇罢,说吧,你的来意是何?”
红一深邃的眼底动了动,润声道:“你堂堂王世子难不成真想在这观雪阁做一辈子的说书小侍?你该不是忘了,你母后才是袭王宫后位之人,于情于理,这暮雪城的王位本该是你的。”
沐瑾内心一阵触动,他不是没想过回到王宫,可他如今的模样,谁又识得出他是当年的王世子。
心底悲恸地看向她道:“我还能回得去么?”
红一拿起烛台,在他眼前一晃,火苗影子落在眸泽里,不紧不慢道:“你眼下自是回不去,但据我所知,那沐血王君如今在凡世,只要能设法让他回不来,这暮雪城不可一日无王,届时你以王世子的身份回归,有何不可?”
她脚步略微顿了顿,叙尔又道:“你们身上流着同为人族的血脉,想必那凡世你自是来去自如的,要怎么做,你应该是心如明镜的,本来就是他们欠你的。”
沐瑾挑眉看向她,惊觉此女子城府颇深,便颔首轻声道:“姑娘好计谋,孰是孰非我自会揣度,心中已有打算,观雪阁夜晚风大,姑娘还是请回吧!”
红一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脸色忽明忽暗,着实看不出是何表情。
门外路过一道身影,咻的一下就不见了。
以防打草惊蛇,她将哽在喉咙的话噎了回去,出了门槛外,轻飘飘扔下一句话:“下次前来,我希望能听到一出上好的折子戏。”
之后便款款出了观雪阁,隐没在雪夜之中,像是未曾来过。
轿帘内的红一目光如炬地盯着帘外的飞雪,她将落在裙摆上的梅花握在手心,捻了个稀碎,汁液顺着手心流了出来。
眼下她只能靠自己才能活下来,红伊虽入了凡世,可那沐血护她护得紧,一日不除,她便日日寝食难安。
翌日,天光微亮,云影重叠,红伊与沐血简单收拾了一下包裹,出了雪洞,本想悄声离开,不惊动那群沉睡的雪狼,几里外的雪地上走过一双人影,红伊忽然停下脚步,向后疯跑了回去,沐血也紧随其后,跑到一半的路程,便看到一群雪狼也撒开腿地向她跑来。
她眼眸里浸满了雾气,抬手摸了摸微红的眼眶,扔下了挂在肩膀上的包裹,木然地走向它们,幽蓝色瞳孔的那只母狼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也慢慢走向她。
有些告别是要好好做的。
她蹲下身子轻抚着它的耳朵,毛发,而它幽蓝色瞳孔里折射出她悲伤的面容,它闪动着耳朵,低头舔了舔她的脸,她亦像幼时那样蹭了蹭它的鼻子。
狼群紧紧将她包围住,朝着天空悲鸣了几声,树林里的飞鸟受惊似的成群结队地向着天空飞去。
红伊泪眼婆娑依依朝它们作告别,狼群逐渐散开,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蹲坐在雪地里看着她离开,直到看着他们翻过了一座座的雪峰,雪影中的人儿消失不见,才起身灰溜溜地向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