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时的阳光格外柔和,醉灵居门外不远处有一棵梧桐树,枝头上的红尾鸲优雅地绕着枝丫盘旋,红伊吃了午饭,见暖阳一晃一晃地流进客栈,便思量着出去走一下。
她从未见过此种鸟儿,腹部呈澄色,翅膀有两道白斑,尾巴一摇一摇的,甚是可人,不似她在森林中见到的那些青黑的鸟儿,不禁看得痴了些。
沐血紧跟其后,藏在了一个小摊后面,他已有所察觉这家客栈的古怪,尤其是那秃头掌柜看向红伊的眼神,着实让他生出一丝嫌恶,又知红伊自小随狼长大,心思单纯了些,不晓这世间险恶。他亦不能时时待其左右,唯恐她心思细腻,妄自揣度她的前世今生。
“主子,你至于么,人家只不过是出去溜一圈,你都要这么贼眉鼠眼地跟着,太小家子气了罢?”文一钱在身后冷不丁地来一句,语气中尽是戏谑。
沐血头大地转身看他,只见他手里总算不抱着他的“好兄弟”了,心口一松,正欲开口,却瞧见他悄咪咪地顺着手里的绳子一拉,脚后跟处就一瘸一拐地探出了个鸡脑袋。
沐血一脸的黑线,暗叹他花招真多,算是对他折服了。
他看着红伊负手对一旁牵鸡之人询声道:“想必你死皮赖脸地赖在这醉灵居,是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处了罢?”
他才不相信这文一钱真的是因为穷吃不上饭才如此无理取闹,大费周章地待在这醉灵居。
文一钱闻声,不自觉地瞪大双眼,心道此人真是高明,却峰回路转道:“如今这雪域国的盗匪烧杀抢掠,四处横行,民生凋敝,饥肠辘辘,我才没那么侠肝义胆,只不过是在混吃混喝等死的路上顺便当个好人。”末了又补充一句“能当一次算一次。”
此话乍听上去是句玩笑话,可言语间尽是流露出对世道的讨伐,无力,和一丝丝沧桑感。
沐血知晓父王自为人族开辟了凡世这一容生之所,是希望万千子民在这里能过上世外桃源,无拘无束的生活。而不似这般皆是凄凉苦楚,惨绝人寰的景象。
母亲尚在凡世时,他偶时与父王来此小住,雪域国的冬天都充满了勃勃生机,如今一眼望去,灰色的天空里还多了几缕阴霾,人心也是。
想到此不免伤感了些,他回来的这段时日只加强了凡世的封印,却未曾来看一眼,如此说来,自己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王君。
文一钱抱着手,看着天边的残云滚滚,估摸着是要下雪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神色凝重的沐血道:“带着芋头进去罢,应是快要落雪了,记住关好房门,无论听见外面传来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沐血抬头见暖阳高照,街市上一片闹热,转而面上一片疑问道:“这分明还是艳阳,为何会有你说的景象?”
虽年幼时记忆不深,但也甚是了解这雪域国的四季虽不似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除了西部的雪山之巅,其他地方定是四季分明,这该是夏日炎炎的季节,为何会下雪。
文一钱轻微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一团道:“你难不成是蹲在深宫别院里不问世事的么?雪域国的天气三百年来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的,只是这西域部落的天气倒是我半年前来就是这样的了。”
沐血心里咯噔一声,彼时他被玉清生祭了,确然是不知晓的,不露声色地胡诌个理由,干笑了一阵:“啊,家父管得严,我平时住地窖里,不怎关注,不怎关注。”
文一钱看向他的眼色有些许复杂,但好在也未深究,只是加紧了语气道:“时辰差不多了,你带那榆木脑袋的芋头快进去罢,我要去办正事了,回来又叙。”
沐血本还想说甚,却看到他飞快地冲进人群,眨眼间便消失了,脚下的大肥鸡紧紧挨着他的脚跟,咯咯咯地叫着,绳子不知何时套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怅然道:“信了你的邪了,敢情让我管你的鸡了。”
天空黑云滚滚,浓云满雾的,霎时灰色一片,闹热的街市顿时空荡荡地飘飞着几片黄橙橙的树叶,不远处梧桐树上的红尾鸲发出刺耳的声音,冲向黑云,他疾步牵着咕咕咕一直叫的肥鸡走到红伊身边,将她带回了醉灵居。
客栈里店小二和掌柜的都不知去向,大院寂静无人,厢房紧闭,沐血为方便照顾红伊,便将她带往自己的厢房。
天色灰沉沉地下坠,本来是夏日温暖的风,此时却无比凶猛地将树梢上的枯枝吹断,狠狠地砸向地面,树叶也被震得哗哗掉落,没过多久,鹅绒似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洒在空中,落在窗沿与门檐上,越来越密,越下越大。
忽而传来一阵刺耳尖锐的似出身婴儿“哇”的大叫一声,从开始的零零碎碎,陆续到越来越多的婴儿不停地在雪地里啼哭,这哭声抑扬顿挫,撕心裂肺,继而又百转千回地发出呵呵呵的笑声,接踵而至又传来爆发式般嘶哑的声音。
这声音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地在雪地里惊叫着,听上去似求助,似呜咽,似呐喊,似重生,似毁灭,听得人背脊发凉,掉落一地的鸡皮。红伊只觉脑袋昏涨,看着手环上的花链发出强而炽烈的光芒,脑袋里接连晃过一名红衣女子被鬼魅撕扯着身躯。
她不由自主地落下了一滴泪,情绪没由来的不受控制,自出生以来,她一派淡然,时常对喜怒哀乐拿捏得极其有分寸,不喜不悲,不骄不躁,为何现下心口处一阵剧痛,像巨石堵在心尖上,有力不该如何使。
压抑而哀怨地闷在胸口处。
沐血发觉她的异常,赶忙扶她躺下,用仙法探了探她的气元,惊觉里面一片浑浊,不时还有两股气息时而彼此缠绕,时而相互冲撞。待他欲往更深处探去,一股庞大的力量将他掀了出来。
在凡世,他的仙法也不能完全使出,只能用一般的术法稳住她的气息,她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紧闭的双眼睫毛微颤,眉心紧皱着,看上去极其痛苦。
沐血凄寂地握着她的手心,泛着红光的花链落寞地投射在他的瞳孔里,他低头沉思着:估摸她在这一世亦未寻凡胎,用原先的身子进了六道轮回,必是受了不少苦,本就不怎么样的身子,投了凡世,反倒敛去了许多仙气,好在雪山之巅是个将养之地,身子恢复得到还不错。
奇的是,这花链为何会有异动,那屋外的声音又是何物?这凡世怎像精怪之地?
他施了些仙气笼罩着她的身躯,虽不知何物惊扰到了她,眼下能做的,就是用一方仙泽养护好她,助其出梦魇。
待她沉沉睡去,花链熄灭了红光,沐血才起身寻个地闭目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洒进了一缕金色的光线,打在地面上,伴着夏日的蝉鸣。一切事物又慢慢地恢复原貌,厢房外的食客也陆陆续续地出了门,每个人脸上皆是平淡无奇的样子,太阳快落山了,街市也回归于热热闹闹,该卖菜的买菜,该吆喝的吆喝,每个人都好像对方才的景象习以为常了,就像只是回家吃个便饭,现在出门继续赶路那样所表现出的淡然。
店小二和往日一样拿着块白帕殷勤地为食客们添茶倒水。
秃头掌柜不知去了何处还未回来。
对此现象诧异的人竟然只有沐血一人。
他正欲向邻桌的男子打探点什么隐情,只见门槛处秃头掌柜怀里抱了个用蓝布裹着的婴儿前脚刚踏进来,后脚就跟着跨过来一个扛着只鹿的少年,进门就冲着店小二吆喝:“小二,这是我去雪山森林打的鹿,给我让后厨杀了下酒罢。”
店小二气喘吁吁地擦着汗水跑过来,应了他一声,提着鹿进了后厨。
来人正是下午突然消失的文一钱,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小声嘀咕道:“这醉灵居也太抠了,那么大的客栈,只请得起一个伙计。”
看到不远处仪表堂堂的沐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在他身旁落了座,提壶倒了杯白水解渴。
“说吧,你是不是跟踪那秃头掌柜去了?”沐血抚了抚衣袖,倒了杯茶水,故意压低声音道。
文一钱甩了甩衣袖道:“嗯,那老头精怪得很,我跟着他七拐八拐地走了好几条街,结果他就是到邻村雪地里捡了个娃回来。”
继而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说:“想必方才你应该听到了些什么了罢?”
沐血低眉答道:“嗯,那些婴儿啼哭是何回事?”
文一钱叹了口气,续声道:“具体是何事我也不清楚,只是这西域部落古怪得很,我才来半年,便听醉灵居的食客说,十三年前,这里的部落民生凋敝,家家户户闹饥荒,年年大灾,别说养家糊口,自己都养不活,所以那一年出生的婴儿,皆被抛弃,要么丢入谷底,要么扔入深山。”
沐血手指微凉,冷声道:“这雪域国的王上不知么?怎会让自己的城池破败成这样?”
文一钱闻之,眼里流过一丝哀伤,怅然若失道:“这雪域国前前后后历了多少个朝代,却是一代比一代昏庸,如今的王上,沉醉于修道长生之术,日日醉在美人侧,哪里有心思管老百姓的死活。”
沐血眼底的眸色更深了些,看来,此行势必要借机清一清这凡世的浊气了。
文一钱见他一直未说话,又继续说道:“之后就流传说是十三年前被丢弃的婴儿,成了孤魂野鬼回来寻仇了,家家户户每到下午便闭塞不出,就生怕自己被鬼魂吞了,但依我近日观察,却不似那么简单。”
沐血又抿了一口茶道:“怎么说?”
“我曾出去在这四周附近转过几次,每每只有积了几层的厚雪与那瘆人的声音,断然是探不出那鬼魂的踪迹,倒是那秃头掌柜每逢落雪,都会鬼鬼祟祟地外出,之后这醉灵居的食客却越来越少,但他们却全然不知。”文一钱抬眸看了掌柜室的老头一本正经道。
沐血思忖了半晌,也参不破这其中缘由,看来只能等他们慢慢露出马脚。
他看着文一钱明朗的脸,虽嘴上说着贪生怕死的话语,却事事亲力亲为。不由得心生触动。
红伊醒来揉了揉太阳穴,出了厢房,款款下楼四周巡视了一番,朝着不远处那抹白色身影徐徐走去。
中途撞到了一个正欲出门的留着络腮胡的男子,那人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调戏道:“小公子长得真俊,陪大爷我……”
他还没说完,嘴里就发出了一声惨叫,只见沐血不知何时冲过去折了他的手指,厉声阴恻恻地吐出一个字道:“滚。”
那人赶忙捡起落在地面上的包裹,灰溜溜地撒腿跑出了醉灵居。
文一钱翘着腿,双手抱头看着他们远远走来,打趣道:“渍渍渍,我家主子同芋头真是情比金坚。”
红伊脸上像是染上了一层红霞,徐徐落座之后磕起了瓜子。
文一钱学着她说话的语气道:“你是,猪,么,现在,才起。”
红伊朝他扔了颗瓜子皮,缓声道:“你,才,是。”
入夜,街上不时传来一阵阵犬吠之声,一间漆红的暗房内,墙壁上沾满了血渍,中间有一方案台,案前立着一个穿黑色长袍,戴银灰色面具,周身浸满了黑色浊气的人,怀里抱着一个裹蓝布啼哭的婴儿,他声音嘶哑地对着孩童道:“你再忍一忍,待我吸了里内那些人的阳气,就能替你杀了他们。”
接而又厉声询问身后之人:“你快给我想办法把那白衣男子掳来,那是个上好的极品,我要他的血来喂养我的小可爱们。”
暗影中那个佝偻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噙着苟且的笑容,揖身道:“灵主放心,再候些时日,我就给您把他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