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间到了，夏暖准备关门，一个人戴着很大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她的整个肩膀。眼睛上的墨镜很大，遮住上半边脸。口罩也戴了两层，从鼻子根部一直遮到脖子。

夏暖没怎么在意，继续关门。

“夏暖！是我！”来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来人是罗娟，检验科的检验师，夏暖的老搭档，同时也是好闺蜜。

“你怎么捂成这样？”夏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眼睛嘴巴张得老大的问道。

“哎呀你小点声，等下被别人听见了！”罗娟把门一关，“躲”进了结核门诊室。

“你到底怎么了？神神秘秘的！”夏暖边说边关电脑。

“我想跟你说个事！”

“有事快说，我赶着去接孩子呢！”夏暖又关闭外网那台电脑。

结核门诊的特殊性，就是一个人操作两台电脑，内网那台是专门给病人开单做检查的，外网那台是管理肺结核病人信息的。

“夏暖，我真的有事跟你说！”罗娟索性坐在了夏暖旁边平时那条留给病人坐的椅子上。

“大姐，我也有事好吧，你有事说事，不要老吞吞吐吐！”夏暖直接不耐烦的说。

“夏暖，你态度怎么这么差，你这么对病人是会被投诉的！”

“你放心，我从不会这么对病人的！”夏暖笑笑。

罗娟伸手紧紧抓住夏暖整理桌子的手，说道：“我得肺结核了！”

“什么？”夏暖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你再说一遍！”

“我得肺结核了！”罗娟重复道。

“你得肺结核？”夏暖大声又重复了一遍。

“你小点声好不好，夏暖我说你是猪脑子吗？被别人听见怎么办？”罗娟紧张的看着门外，就怕外面有人，听到了夏暖的话。

“不是，罗娟，你说的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罗娟点头。

“不是，这不可能吧！”夏暖还是不相信，因为她知道，罗娟是个非常谨慎小心的人，每天上班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口罩都戴三层。即使，按照规范，不需要戴三层。

“真的，前段时间我晚上总是无缘无故的冒冷汗，痰也比之前多。我就自己吐了三杯痰，放显微镜下看！”罗娟顿了顿，好像是在调整情绪，继续说道：“果然是阳性！”

“这也不一定吧，抗酸杆菌阳性不一定是结核细菌啊，也有可能是其他细菌！”

“你还想是其他？结核细菌都要了我的命，如果是非结核分枝杆菌，那直接让我死了得了！”罗娟那深深的绝望，写在了脸上。

医学上，非结核分枝杆菌肺病，目前还没有特效药治疗。

夏暖有些心疼，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

“罗娟，也有其他可能！”

夏暖突然想到了之前一个病例，也是反复三次口痰涂片检查抗酸阳性，但是检查肺部CT是正常的。这个病人还去了省传染病院，也没查出什么，最后不了了之。

“还有什么其他可能？不可能有了，我都已经从省传染病院检查回来了！”罗娟深呼吸一下，说：“她找了她们结核病得主任，看了我的肺CT，基本确诊了！”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肺结核确诊金标准是痰培养，但那还要等个把两个月才出结果，我不能等了！”罗娟打断夏暖，一副认命了的口吻说：“我还有老人孩子，万一传染给他们怎么办！”

“罗娟，没事的，肺结核是可以被治愈的！”夏暖轻轻拍了拍罗娟搭在自己前臂上的手，说：“我每年治疗那么多的肺结核病人，只要好好吃药，一定可以治好的！”

“真的吗？我不相信”罗娟无奈的笑了笑，“还记得那个编号2020018的病人吗？他也按时按量吃药，还不是治疗失败了！”

罗娟说的是实话，曾经有一个病人，规律服用抗结核药物半年，没有落下过一天的药，到最后，还是以治疗失败告终，口痰涂片仍然三个加。中途也做了培养，药敏，都显示这个病人是普通肺结核而并非耐药肺结核，但就是治疗效果不理想。

“那只是个例！不能代表大多数！”夏暖说。

“万一我就是那个个例呢？人倒霉起来，任何理论都解释不清楚的！”罗娟此时，已带着哭腔。

“不可能，罗娟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我在科室从来不敢脱口罩，每天下班回家之前要洗澡，我就想不通了，为什么是我？”罗娟红着眼眶，倾诉着心中的苦楚。

夏暖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她在结核门诊工作多年，也认识了一些结核病的专家，她肯定会不余遗力的帮罗娟打听。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选错了行业，我就不应该到检验科工作，每天对着病人的口痰、小便、大便，不病也被传染出病了。”罗娟开始有些怨天尤人。

“娟，我们不说那些了，等我找找认识的结核病专家，再仔细看看你的片子，看到底是不是！”夏暖说这话的时候，底气越来越不足。

“不用看了，不用费那力气！”

虽然罗娟说不用，但夏暖还是提着罗娟的肺CT询问了不少人，答案基本一致，肺结核无疑。

夏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把这个结果告诉罗娟，或许每个医生都是这样吧，可以云淡风轻的给陌生人交代病情，在面对熟悉的人时候，根本没办法做到轻描淡写。

没等夏暖先开口，罗娟就来了电话。

“夏暖，我决定开始治疗，不想再纠结了。”

罗娟是真的下定决心了，身为医生的她知道，肺结核治疗原则是‘早期、适量、规律、全程、联合’，缺一不可，不论哪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影响治疗结果。

“真的吗？太好了！”夏暖发自内心的高兴，她内心是希望好朋友接受事实、配合治疗的。

“不过，我要悄悄的治疗，不报传染病卡，不建档！”罗娟斩钉截铁的说。

这下，夏暖为难了，本来传染病的工作就是只要一经查出，必须上报传染病系统。

“我知道你为难，你装作不知道就行了。”罗娟说。

“娟！”夏暖直接把为难写在脸上，“就算我不上报，省传染病给你看病的医生也会上报传染病系统的。”

“她已经答应帮我隐瞒了。”

夏暖一脸难以置信，说：“怎么可能？”

“她是我老同学！”

夏暖有点震惊，传染病瞒报、迟报、漏报，是很严重的事情，甚至会受到惩罚。如果每个医生都这样，那后果简直难以想象。

“娟……”

“行了，夏暖。”罗娟打断夏暖，说：“我知道这事触及了你的原则，但是，看在我们多年朋友的份上，这事你不能跟别人说！”

“娟，这事我真的很为难！你是知道我这个岗位的职责的！”

罗娟彻底生气了，生气好朋友居然不帮自己，要是被医院知道自己得了肺结核，肯定会影响到以后的工作生涯。

夏暖犹豫了好久，暂时松了口，答应罗娟帮她隐瞒。

晚上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想着下午的事，心里惴惴不安。提心吊胆思考了一晚上，最终还是决定大义灭亲。

夏暖把罗娟的情况悄悄告诉了赵波，因为赵波工作经验、人生阅历丰富，她会给自己最好的意见和建议。

“就我个人观点而言，我还是建议把病情‘透明化’。”赵波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放低声音和夏暖说。

“主任，你的意思是，要上报，对吗？”

“这是肯定的，我们不能因为她是我们的同事，我们的朋友，就选择帮她们隐瞒病情！”

“她怕丢了工作！也怕被同事知道！”夏暖说出了罗娟最担心的问题。

“工作的事她大可以放心，先停工治病，病好了，交个复工证明给医院，就能回来上班了。我们医院是正规单位，做不出辞退生病员工的事。”

赵波的话，像是给夏暖喂了一颗定心丸。

“至于担心被同事知道，这个是避免不了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了江湖，就有是非。是是非非的，哪能在乎得了那么多！”赵波意味深长的说道。

赵波后面的话，让原本坚定的决心又动摇了。作为一名感染性疾病科的医生，她的职责就是防治传染病；作为罗娟的好朋友，她有帮助、关爱朋友的义务。

“主任，我可以不报吗？罗娟是个很爱面子的人，要是被医院里知道她得了这病，她肯定接受不了！”

“一旦被查出来，你的行为就是违法的，违反了传染病法，你想好了要这样做吗？”赵波担忧的眼神，让夏暖更加为难。

“我也不知道！”

“如果你不上报，任由她继续在医院上班，她每天要接触同事、病人，有可能会把肺结核传染给他们，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赵波一针见血的讲出了利弊。

“你现在帮她隐瞒，暂时看来是关心她、保护她的面子，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总有被别人知道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她要面临的就很有可能是一场灾难。而你，就成为了这场灾难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