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下了雪,不太大,下白了整座城。
除夕夜,皇家在宫里办了场家宴,席上坐的比往年多了几位,申王百里颂孤家寡人是常客,太子百里昊携了正侧二妃,十多年未留在京城的安王白景及侧妃也给邀了来。
今年的家宴比以往二十多年都要热闹喜庆,宫女在为众人添酒时,给太子侧妃面前端了一碗党参汤,党参健运气血,充养胞胎。
宴上,正侧二妃坐在了太后老人家身边,既是家宴,坐席位次倒不须顾忌什么。太后一手挽了一个,说了好些体己话。
“今儿是你俩最大,妹妹争了气,姐姐也得加把劲,皇家也是家,重孙子好,重孙女也好,都好。”
众人连连称是。
既是宫宴,有人欢喜,也就有人愁。
太后娘娘老眼一晃,对准了缩在角落喝酒的申王百里颂,说道:“宫中常年冷清,多几个孩童吵吵闹闹是哀家和皇后做梦也巴望着的。改明儿哀家命人在梅园设一场诗会,繁缋,你切记要到场。”
百里颂一笑作答。
点了两个皇孙,太后把目光投向白景及侧妃,道:“安王是做舅舅的,怎能叫外甥赶在前头,改日梅园诗会,安王赏个脸去瞧一瞧吧。”
一番话说下来,莫皇后的脸色变了变,再看侧妃莫采月的状况也是不好,眼眶少少含泪,正要开口,白景放下酒杯说道:“游园诗会是年轻人的消遣,本王这个做舅舅的去凑热闹不合适,有鸿钧和繁缋两个小子,太后娘娘不愁以后宫中冷清。”
申王百里颂笑道:“安王此言有如千斤巨石压在晚辈肩上,难,难啊。”
“繁缋何时也会说这些趣话了。”
“能让繁缋开口属实不易......”
宴行了一半,百里昊称不胜酒力,撂下妻妾二人匆匆离了宫。
坐在莫采月身边一直闷闷不乐的长夏来了精神,碰碰莫采月的胳膊,挤眉弄眼的小声说道:“太子哥哥是军营里有名的千杯不醉,他无非是想早些回去陪那位染太师饮酒看雪。”
看到莫采月弯起嘴角,长夏又道:“染太师你见过吧,是位风姿绰约的人物,得亏他不是女人,否则太子妃的位置非他不可。”
几句话逗笑了莫采月,说话的长夏心情也好了不少,便开了个头,提出要去梅园赏花。
外头雪还下着,众人走在游廊上,身后跟了长长一队的宫女宦官,旁人都好说,身怀有孕的太子侧妃是得时时刻刻照料着的。
梅园里,檐下与四周的灯火映得不差白日里明亮,雪花纷纷洒洒的飘下,压了满枝头的银白,若隐若现的梅红点缀着雪景煞是好看。
长夏是看也看不住的,一个闪身钻进梅花林里折了几个枝丫,兴冲冲的跑回来献给众人。
方伶伶远着众人立在围栏前,一声叹息没出嘴边,倏的一枝红梅出现在眼前,耳边响起长夏的说话声:“你有心事?”
“没有。”方伶伶接过红梅放在鼻尖轻嗅。
长夏歪头看着她,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嫁给太子哥哥不是你梦寐以求的,怎么看你并不开心?”
方伶伶道:“殿下眼中,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子?”
长夏想了想,道:“从前看你不顺眼,现在顺眼多了。”
方伶伶轻笑:“殿下说的是,我有心事,我在想一位故人。”
“是谁?”
“远在天边,近,也在眼前。”
梅园各处游廊都站着人,宦官宫女们来回小跑着搬来各样物什,置了几处矮榻圆凳,硬是把家宴搬来了梅园。
消息传得快,后宫的几位嫔妃听闻了,耐不住前来瞧上两眼,一路的行礼奉承,给梅园添了好几分热闹。
后宫嫔妃里要数璃妃风头正盛,久沐皇恩,这位娘娘原是洛州刺史苏阖之女,名茉谙,生的天姿国色,待字闺中时就比别的贵女千金性子要泼辣些,进宫后恩宠不断,就是见了后宫之主莫皇后也丝毫不收敛。
璃妃进了梅园后没和众人聚在一堆,而是遣散随侍宫女径自走到一灯光稍暗处,那里孤零零站着太子府的正妃。
“梅红与雪白相映,太子妃何故独自一人?”
太子妃转头去看,见是姗姗走来的璃妃,回礼道:“久闻娘娘美名,今日一见,不愧是宠贯六宫的绝世容颜。”
璃妃走到她身侧,与之相视而笑,用只能彼此听到的声音说道:“你我姐妹二人何以沦落至此,顶着别人的面皮苟活于世,活着无人知晓,死了也不会有人知晓。”
“梅花开的好,与娘娘相比,终究人比花还娇艳。”
太子妃朗声说了句,随后也压着声音道:“姐姐,人都是不知足的,当年和野狗夺食的时候,能吃上碗热茶饭也是奢望。如今锦衣玉食不足贵,又有何求?”
“妹妹这话,姐姐可担不起。”
二人对视一眼,再看这雪地的红梅,开得格外好。
太子府,清风阁。
百里昊和染竹相对而坐,案上摆着一剔透晶润的碧色翡翠酒壶,其内盛着不到一半的佳酿,二人各自捧着酒盏,势态不像喝酒,倒像喝茶。
“殿下,太师。”
帘外走进来一个侍女,手中抱着几束梅花,小心翼翼的插进案台上的青瓷花瓶里。
屋内酒香黏着花香,添了一丝寒意。
染竹抿了口酒,道:“京城雪下的大,不知故人身在何地,那地可也下了雪?”
百里昊垂眸不语。
染竹又道:“鸿钧,初见你时,十五岁的少年郎忧国忧民,一派老成。你十七那年,东宫里有个喜穿青衣的侍女,你暗中观察她半年,后来她跟一个侍卫私定了终身。去年中秋宫宴,方大小姐一袭青衣洒脱出众,你压着脸面不愿多言,后来她......”
百里昊开口:“别说了。”
染竹搁下酒杯,道:“我真正想说的是,凤凰非梧桐不栖,皇宫里种不了梧桐树,我以为方大小姐逃离京城,并不是件错事。”
百里昊笑了一声,不语。
南境,滨洲城。
夜里凉气稍大点,添件衣裳即可。
安王府兰芷园里,身子渐好的钱小满和古家兄弟三人坐在桌前斗地主。这年头哪有现成的纸牌,钱小满费了些功夫制作出一副,又费了些功夫教会小丫头三人纸牌的玩法。
自从来了滨州,古家兄弟就在兰芷园扎下当了护院,他俩不必说,处的久了,发现这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小丫头其实活泼的很。
这局小丫头是地主,古家兄弟是一家。
小丫头:“对五。”
古一:“压死。”
钱小满:“过。”
小丫头:“对尖。”
“......”
来到滨州三个月,钱小满一次没出过兰芷园,见过一次安王府的王妃,此前她听说安王妃身子不好见不得风,平日是不出门的。
那是她初到安王府,洗髓毒发疼的她神志不清,闻声看见床边站着一个病怏怏的女子。这女子病的太重,站在那里摇摇欲坠,即便如此,也是美的惊心动魄。若是把世间女子比喻成花,这位安王妃当是一株傲雪寒梅,凌冬盛放,有着冰天雪地里生长出的苍翠和坚韧。
她拖着病躯,对仆人们说道:“你们多费心,要好生照顾着钱先生。”
钱小满觉得安王白景的王妃就应该是这样的,美过世间女子,也好过世间女子。
滨州的这栋府邸建于十多年前,布局和布置跟京城的安王府别无二样。京城的兰芷园里种着一株腊梅,这里也种了一株,有差别的是,滨州的这株大概是全部精力都用来打苞,不见它开花。
没来滨州前,钱小满听闻的滨州地处南境,四季如春,来到滨州三个月,她深有体会,也想作些补充,这滨州地界春夏秋都有,就是没有冬。
她眼巴巴的等到除夕,也没等来一场雪。她想三柳县应该下过几场雪了,不晓得大哥的冻疮犯了没有,睡前能不能记得搽药,也不晓得权轻白的腿疾有没有发作,别又疼的半夜睡不着觉,白莲花身体虚胖畏寒,肯定是要穿成球了。
“公子,公子。”
轮到钱小满出牌,她却走神走的叫不回来,小丫头一个没留神挨到她的胳膊,疼的她倒吸了口气。
“嘶--”
小丫头赶忙放下纸牌,急道:“公子怎么样?是我笨手笨脚给公子碰疼了。”
“没事,过几天就长好了。”钱小满说着朝小丫头努努嘴,笑道:“底牌叫人看光了。”
小丫头一回头,偷看底牌的古家兄弟嗖的缩回脑袋,装出一副看天看地也不会看牌的样子来。
“好啊,兄弟二人狼狈为奸。”
“丫丫,你说话会用成语了。”
“古一!”
“哈哈哈。”
话回苏州鸡头米村,师徒五人围坐在桌前吃着热腾腾的年夜饭,桌上是五盘小菜,一壶温好的酒。饭桌上方仪心中记挂着钱小满,便问起她的近况,和乌鸦聊了几句后,就听他把钱小满的往事一一抖落了出来。
方仪咬着筷子问道:“乌鸦哥,你说那三个山匪是独苏组织的人?是八年前追杀你的杀手?”
“是啊。”乌鸦饮了口酒,道:“八年前,我从容州城一路逃去了三柳县,是小满救了我。至今我都还记得,其中一个蜈蚣脸杀手抢了小满的两个烤红薯。”
方仪咋舌:“连小孩的烤红薯都抢?”
乌鸦笑道:“小满那年十岁,个头不大,看着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不至于,不至于,哈哈--”
方仪扶额笑的收不住,听得坐在身边的长生心怕她笑背过去。
“师叔,你当心点。”
饭桌置在灶台边上,斜对着窗口,不时有冷风灌进来。
坐在风口处的重山缩了缩脖子,起身要去把窗子关上。走到窗边一看,随风吹进来的有细细的盐粒儿,他伸出掌心接了一些,笑道:“下雪了。”
方仪止住笑,问道:“下雪了?”
重山道:“是,下的很小,很小。”
好贾居士倒着酒,倒着倒着酒壶空了,他控了控酒壶,道:“徒儿,去给为师烫一壶酒。”
“师傅你少喝点酒吧,喝多了伤身体。”方仪起身走到竹架前取下挂着的佩剑,看到这把剑,她又想起了那位长着眉心痣的崔掌柜。
好贾居士问道:“徒儿拿剑做什么?”
方仪道:“我见过别人雪中舞剑,非常潇洒,我也试试。”
两个少年相视一笑,道:“师叔,我们也去。”
屋外的雪不能算作是雪,细细点点的盐粒儿打在瓦片上噼里啪啦的响。三个人,三把剑,籍着微亮的夜色和愈下愈大的雪翩然舞起。
屋内,师徒二人挪步坐在泥炉前,炉火上烫着一壶青梅酒。好贾居士望着院子的三个后辈,老脸上泛起笑来。
“师傅为何不告诉师妹那把剑的来历?”
“乌鸦,你手下能用的人不多。”
“师傅,你当年也是这么跟铁鹰师兄说的?”
“咳咳,先瞒着,你师妹蠢是蠢了点,但你们神风堂也没一个聪明人。”
“师傅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