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窗外,夜色如墨,飞雪依旧。
男子坐下之后看着眼前的黄花梨棋盘,犹豫了片刻,他伸出手抓向了一枚棋子往前挪了一格。
兵七进一。
说好的当头炮,把马跳呢?
弥诗回首望了眼许可白,可端坐着的对方只将后脑勺留给了她。见状,知道指望不上,她只得自己回过头独自面对这盘棋,以及......这个人。
弥诗向来不凭形貌和自己不知全情的所为来判定一个人的水平,可她却也未曾如此读不懂一个人的眼神。
家政是服务业,服务对象的态度就是对工作最好的反馈,理解这种反馈就成了她们这种产品的一大必要,甚至是技术层面的核心问题,她一个小作坊生产的残次品也不能在这上面含糊。
为此,生产商就给她装了即使在一千年后也是比较前沿的面部表情识辩系统。
那个贫民窟无数个罅隙求生的日夜里,她曾多次靠着这玩意看穿了笑里藏刀,满怀杀意的枪手。
他们的微表情,他们的眼神。弥诗从来没有看漏,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
看不懂。
抛开自己为他施加的那层名为寂寞的滤镜,这个人根本像台机器一样无悲无喜。
弥诗木了许久,最后低头看向这盘棋。在这个过程中男子很有绅士风度,没有出声,也没有敲棋盘或者甩脸色。
弥诗思量片刻,而后非常人性化地深吸了口气,走出了针锋相对的一步。
炮八平三。
意图非常明显,就是为吃他的出头兵。
论算力,弥诗绝对碾压面前这个人类。但问题是,对于行棋,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算。
隔行如隔山,她一家政机器人的主脑根本就没有录入与象棋有关的算法软件,她才刚刚学会规则,她才第一次接触这个棋盘。
对方出棋的瞬间,主脑便已开始过载运转。可空有算力没处使,其实就连弥诗自己心里都没底。
她这样盯着棋盘乱想到底能不能量变引起质变,打通任督二脉,悟出天地大同把面前这男人按在地上猛虐。
为今之计,也只能算一步走一步了,毕竟这是个玩意就能做到。
而对面早已走出了第二手。
相七进五。
你攻,我保。
顿时,弥诗便拿对方这个兵没辙了。沉吟稍许,她突然抬头看着男子,问道:“你的名字?”
本来好好地下棋呢,你冷不丁的来上这么一句毫无干系的话论谁都要楞上一楞。可男子显然是过于专注了,听耳畔有风飘过,他自然而然的随口应道:
“洛星河。”
说罢,那头的弥诗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走,她打起了棋盘左半边的注意,握子一落。
马八进七。
就像是定式一般,洛星河想都不想就再次执子而落。
兵三进一。
在开局以后,洛星河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棋盘,他的思维正随着棋子方位的变幻增减而狂野拓展。
之前眼眸中的那份深不可测此时也荡然无存,露出的,就只是一份单纯的欢欣。恍惚间弥诗倏然觉得对面和自己弈棋的不是一个成年男子,就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这盘棋似乎便能包涵他的全部,但这对弥诗而言,就只是种心血来潮的消遣罢了。
弥诗执子行棋。
车九平八。
洛星河的状态貌似也上来了。
炮二平三。
正在这时,他却忽然听弥诗问道:
“下了几年的棋。”
声音冷淡,毫无波澜。明明是个问句,听起来却像是陈述句。
这是什么?
......
是盘外招!
洛星河眼中欢欣平添了一丝的兴奋,他没想到这小姑娘下棋的架势还挺足,挺上道的。
有江湖棋局那味了!
象三进五。
下完这一手后,洛星河开始接弥诗的盘外招:“打小就开始下了,大概七岁那年在老家开始的吧......我现在快奔三十了,哈哈。”说完还干笑两声。
吴侬软语的,应该是江南男子。音色很平常很大众,可温柔的却如和煦春风一样,令人骀荡神怡。
这话听起来就是单纯的应答,弥诗点头‘嗯’了声,转而拿起棋子又走出了一步。
马八进七。
可紧接着,那洛星河嗫嚅着嘴唇,明显是在组织语言想说什么。眼神闪烁明暗不定,弥诗估摸着接下来他应该是吐不出好话,所以再度出言,试图先发制人来限他的嘴。
“棋下的不错。”
洛星河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当职业棋手挣钱吗?”
笑一下子凝固在脸上,看起来特别僵硬,氛围顿时变得尴尬起来。接着,就只听洛星辰吞吞吐吐的答道:“嗯...嗯~,自然是看水平,赢的多自然赚的多。”
这时,弥诗正落完子。
马八进四。
......
弥诗抬起头看着洛星河,而大脑因被尴尬氛围所搅混乱的洛星河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落子了。
他涨红着脸,尴尬的笑了笑。看了眼棋盘,仓皇的来了一手。
马二进一。
然后带了点莫名慌张的看向弥诗。
幸好,对方似乎是饶过了自己刚才的话。没再过度关注,转而又下了一手。
卒三进一。
洛星河楞了楞,恍然一笑,又开始专心起了眼前的这盘棋。
兵七进一。
弥诗在发觉对方好像误解了自己的话语后便不再开口,且经过了大概十分钟的预热,她也来了状态。
车八进四。
洛星河,车一进一。
弥诗,炮三进五。
炮三平七。
车八平三。
......
随着棋局愈发激烈,洛星河那溢于言表的欣然之色也渐渐多了一份意味,一抹带着些许悲凉色彩的追忆。
这份追忆辗转着时空,来到了二十年前的一个烟锁云深的小山村里,轻轻飘落到了一块正摆着棋盘纸的石桌上。
落子声不绝于耳,至于这下棋的双方嘛。
一位两鬓斑白,笑容慈祥的老妪手执黑子,而她的对面则坐着一个小男孩,眼神干净,眸含光亮,笑颜欣然,难不叹一个天真又无邪。
洛星河记忆的深处中,银杏叶时不时的落在这个雾锁深山的村子。村子里似乎只有那个老妪和男孩,只有那盘棋。
他似是还在那里,从未走出来过......
手腕上的智能表,一声声凄厉的交响拉回了他的思绪,即将落下的棋子怔然悬停在半空,他神色中含有不舍,可还是站了起来,擦拭了下窗户上的雪,脸贴在上面眺望着。
不远处,轨道的下方,是一个湖。
雪色朦胧下的湖水仍旧是波光粼粼,倒映着一方夜色,漫天星河。
湖面不算很大,可若将视线沉浸在那些倒映着的皓洁星辰便仍会觉得浩淼。漫天银汉就算蒙着雪还是显得很灿烂,可若与这片落着霜的星湖一比瞬间就黯然失色。
那份粲然照亮了这片黑夜,那么令人神往。
洛星河即刻拉开了窗户,踩上座椅,接着半只脚踩在了窗沿上,身子也弓着。
见列车头已行驶到了星湖上方,洛星河对着弥诗微微笑了笑,笑的很含蓄,带着些羞怯。然后没有丝毫的犹豫,纵身一跃。
待弥诗走到窗边,木然地看向窗外。那人已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下,落入了星湖中,不掀起一丝波澜。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乘务员从乘务室里出来,神色茫然,似乎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旁观着全程的许可白皱着眉说了句‘晦气’然后继续转身坐起了军姿。
而.......
弥诗也只是静静的站在窗边,对着窗外的夜色,满脸木然。从窗外飘入的雪落在了她的眼睑上,平添几分白。
她就这么不管一旁不断追问的乘务员,沉默了良响。
转身,走向了许可白。
空留座位上的那盘残局,无人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