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二月,众人终是从渡口上了岸。一直以来远在天边的籍昭终于在半遮半掩间露出其庐山真面目。
“前面就是籍昭啊?”
一下船,年龄最小的澹台泽便迫不及待的跑在最前面,边跑边喊:
“你们快看啊,这是不是就是先生之前说的崇山…额,崇山什么来着?崇山群岭?”
“崇山峻岭,”章台柳一副好哥哥的样子亲切和蔼的拍了拍澹台泽的肩膀好声好气道:
“阿泽,你说若是君上知道你没认真听先生讲课的话,会罚你抄多少遍呢?”
澹台泽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
“还罚抄啊?我上次的还没写完!”澹台泽小声嘀咕道。
“小字十篇。”诸云起路过两人身边,轻飘飘的补了一句。
澹台泽瞬间觉得双腿有千斤重,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了。
“云起哥,柳哥哥,你们能不能行行好,别说出去啊?我手都快写断了。”澹台泽左手挽着诸云起右手挽着章台柳可怜兮兮的讨饶道。
诸云起默默拿开澹台泽的手,走了。
“啊?柳哥哥。”澹台泽把求助的目光专向章台柳。
“阿泽啊,别怕。”章台柳笑眯眯的拍了拍澹台泽的手,温柔道:“柳哥哥不会帮你写的,放心。”
说罢,也慢悠悠的走了。
澹台泽望着两人的背影欲哭无泪,只感觉自己承受了太多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心酸。
这三个孩子便是陆缱向楚王讨来的随从;
那日从楚宫出发前,陆缱看裴远晨虽表面一脸淡然,实则一直偷瞄某处。
陆缱心下疑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三个下人打扮的孩子抱作一团小声啜泣。
陆缱仔细一看,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不正是那天慌慌张张跑过来扶裴远晨的孩子吗?
“你想带他们一起走?”陆缱压低了声音问。
裴远晨低头敛了眸子,也不说话。
陆缱看了裴远晨一眼,想着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开口向楚王讨要了那三个孩子。
后来陆缱才知道,这三个孩子虽然是出身低,却是实打实的和裴远晨一起长大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缱曾不止一次发现裴远晨在熄灯后把几个孩子偷偷喊进屋里,四人围坐一圈,小声嘟囔什么奇怪的咒语。
四个人?
黑灯瞎火?
围着一支蜡烛?
他们四个是要召唤笔仙吗?
陆缱猫着腰趴在裴远晨窗户下一听:
“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
……
“知而不争”
“知而不争”
哦,原来不是在玩什么奇奇怪怪的仪式,是裴远晨在教他们识字啊。
不过可惜的是,那个时代识字似乎是贵族的特权,若是听说谁在家没事闲的教奴隶识字,只怕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摇摇头叹一声荒谬。
许是出于这种考虑,裴远晨每次授课都是关门,熄灯,四个人偷偷摸摸的聚在屋里借着微弱的烛光学习。
这么暗的光,眼睛还要不要了?
陆缱观察了几次,终是忍不住了。
某个月黑风高夜
下马车后裴远晨照常回房,关门。
一炷香时间后
“远晨,你们在做什么呢?”
陆缱持着烛台,直接破门而入。
“先生,”
被抓了个正着的裴远晨除开始唤了一声先生外一声不吭,只是仰头,眼神平静的看着陆缱。
不认错,更不解释什么。
就这么静静站在门口。
这孩子…
陆缱直接绕过裴远晨,点亮烛台,抱起年龄最小的澹台泽,随手指了一个竹简上的字问:
“阿泽,这个字读什么?”
“云”
小男孩怯怯的回答。
陆缱点了点头,又指着另一个字问:
“那这个呢?”
“忠。”
“这个字什么意思?”陆缱点继续问道。
似乎没想到陆缱会突然抽查字义,澹台泽慌了,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的望着陆缱,仿佛陆缱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能立刻哭出来。
“我,我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君上,君上没讲过啊。”
这理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不哭不哭啊”陆缱一边哄着澹台泽一边转头问其他两个孩子:“那你们呢?你们知道吗?”
俩孩子对视一眼,默契的摇了摇头。
都不知道?
裴远晨这课怎么上的?
死记硬背?
陆缱把诧异的目光投向裴远晨,开口问:“你知道吗?”
裴远晨摇头。
得,怪不得教学水平如此堪忧,合着连教书先生本人都不知道这字什么意思?
陆缱扶额。
“你们谁能告诉我,籍昭君平时,是怎么教你们读书的?”陆缱尽可能温柔的问。
三个孩子互相看了看,又不约而同的偷瞄了裴远晨一眼,见裴远晨点头,一只小手颤颤巍巍的举起:
“君上,教我们每个字的读音,然后让我们没事就多读几遍。”澹台泽小声道。
紧接着,又小心翼翼的补了一句:“君上自己也是这么学习的。”
嗯,很好,这孩子非常好的执行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句话,难怪他一篇文章能看一路。
“都过来。”陆缱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几个孩子拥上来围在桌前。
“这个字读忠,敬也,敬心曰忠。”陆缱指着这个字给几个孩子解释道:“你们看这个字,上中下心,就是说这个字的意思是你把一个人放在心中,事事都想着他…我说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异口同声道。
“很好,以后你们便一起上课吧”陆缱欣慰的点了点头,继续道:“我会让远晨不定时抽考你们,错的人罚写。”
孩子们乖乖点了点头。
真乖。
陆缱在心中赞叹道。
一晃两个多月了,陆缱看着前方三人打闹的背影,又想起那日几人吓的如小鹌鹑般的样子,不由微微扬了扬嘴角。
“先生,先生。”见陆缱脚步微顿,裴远晨忙唤了几声。
“何事?”陆缱回头。
“没,没事”裴远晨看着陆缱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悄悄红着脸低下了头。
“你啊,还是这么容易害羞。”陆缱伸手,亲昵的揉了揉裴远晨的头发。
“先生”裴远晨更加不好意思了。
众人一路打打闹闹行至籍昭城外,那两名士兵突然向几人行了一礼,转身走过栈桥。
在他们到达栈桥另一段的一瞬间,他们身边凭空出现了一队由二十几人组成的小队。
紧接着,陆缱听到一男中音高喊道:
“奉王上指令,烧毁栈桥。”
领头人一声令下,火光冲天,几十只火箭直直射向木质栈桥,那横跨蜀中天堑,几百年来一直连接着籍昭与楚国的通道顷刻间毁于一旦,天空为之变色。
放箭声,掉落声,惊呼声夹杂着绝望的哭泣声不绝于耳。
火光映在众人眼里,慢慢变成了一片赤红。
业火。
孤城。
裴远晨眼眶微微发红。
“孩子们…”
陆缱还没想好怎么安慰孩子们,只见裴远晨蓦然转身,顺手拉起地上哇哇大哭的澹台泽,在陆缱略带担忧的目光中头也不回的往籍昭城内走去。
任身后火光冲天,少年的步伐却越加坚定。
三年后
“你这步下的不对!”
“怎么不对了?”
“嘘,你别说话了,白先生说过观棋不语。”
“刘夫子还说过君子正衣冠呢你怎么不执行?”
正值仲夏时节,向来湿热的籍昭此刻更像个蒸笼般恨不得把所有人都蒸熟了才好,几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聚在池塘边叽叽喳喳的讨论棋局。
当然,和平时一样,讨论讨论着主题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许是因为连年战乱,籍昭不同于其他地方,贵族奇缺,奴隶竟然占了这个城市九成以上人口。为提升战力,陆缱学着前世在书中看到的办法建议裴远晨试着让奴隶参与战争,又尝试着改革了农制,发展经济,短短几年时间籍昭的的境况竟大有改善。
在籍昭经济稍有好转后,陆缱便着手带着裴远晨拜访当世名士习百家之长。
至于这几个孩子,说起来也好笑,自当初被陆缱撞破裴远晨教导私下偷偷几个孩子后便主动建议让这几个孩子拜自己为师,日后和裴远晨一起上课。
结果…
陆缱讲着讲着就把自己变成了中小学带班班主任,还是一班十几个学生的那种。
不过近一年多来,由于其他老师的加入,陆缱的课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五六天才能轮上一次,多数时间只是担任一个主持人的角色。
可奇怪的是,即便陆缱的课少了,孩子们却对她热情不减。
私下敲门谈心的有之,送小礼物的有之,缠着撒娇的亦有之…
又想远了,陆缱透过窗沿,看着几个孩子嬉闹的身影不自觉的笑了笑,轻轻放下笔开门。
“先生。”
“先生!”
“先生。”
刚还吵的不可开交的孩子们一看陆缱出门,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兽般一个俩个的都凑了过来。
陆缱扫了一眼,加上裴远晨在内少了六个。
“远晨他们几个呢?”陆缱随手摸了摸离的最近孩子的头问:“今日沐休,他们怎么没和你们一起玩?”
“先生先生,君上和蓟北去校场对练了,其他几人去围观了。”澹台泽抢着答到。
蓟北姓李,乃是将军李大虎之子,与裴远晨年龄最为相仿,性豪爽直率;李蓟北自八岁起便被其父扔进军营,实战经验丰富,身手功夫更是在一众少年中独孤求败。
当然,群殴不算。
说来此事陆缱也不知是应该欣慰还是心疼,裴远晨来了籍昭后不久就主动和陆缱要求参加军营晨练,后来更是从小兵做起,积极参与军事行动,几年下来竟在军中有了些许威望。
“先生,您要去找君上吗?”章台柳问。
“不去了,让他们好好练吧”陆缱摇摇头道:“我出去走走,你们玩吧。”
“先生我陪您!”澹台泽眼巴巴的望着陆缱,举手道。
“我也去!”
“还有我还有我!”
一看这情况,剩下几个孩子都不甘示弱,纷纷举手毛遂自荐道:
“先生,我力气大,我能抗很多东西!”
“先生,我口才好能帮您讲价!”
“先生先生,我,我认路能力强,带我上街保证您不会迷路!”
“先生…”
“好啦”陆缱望着这群热情似火的孩子,再度感受到了自己这个带班班主任多受欢迎,无奈笑道:
“我只是去街上买本书,你们这么多人跟去,书斋岂不要被挤满了?”
一听自家先生谁都不带,一众孩子立刻就如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好啦好啦,我会早点回来的,晚上给你们讲故事。”陆缱轻声道。
孩子们立刻又活跃起来了。
“先生,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临出门前,澹台泽拉着陆缱的衣角可怜巴巴道。
说起来澹台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孩子自小就是一胆小爱哭的孩子,一言不合就哭的好不可怜。这大了之后装可怜的技术更是游刃有余,甭管犯了什么错,一看他那蓄满泪水的大眼睛准让您一句训斥的话都说不出来。
一想到这,陆缱再度扶额。
出门约有半个时辰处有一市集,专卖些小玩意。陆缱想着近来蚊蝇肆虐,孩子们没课的时候又成天躲在池塘边纳凉,便想着买些防蚊的物件回去。
正在陆缱看货的当口,一声先生猛的从背后响起。
又是谁偷偷跟出来了?在这大太阳地下东躲西藏的跟了这么远,中暑了可怎么办?
我不是说了马上就回,怎么如此不听话,莫不是作业太少了?
陆缱想着,叹了口气,转身向后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