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有半，秋茗寺的子时钟声刚刚敲响，由长安城中心的鎏金殿垂出的一串串彩灯便一齐亮了起来。

刹那间，整个长安城仿佛被点燃了，如果说前一刻还有些戚清，那此刻便只剩火热。肆散的灯光在街道上铺了开，将每家每户那氤氲了一个寒冬的激情都迸发出来，一齐推门外出，向城中心聚拢。绚丽的灯光与繁杂的人声，赫然把长安城雕成了一个琉璃般的世界。

位于朱雀大道上的将军府在这都城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府邸，但此时却是空无一人‐‐全府上下一同出门去，共赴年会。

上官葵是将军府的六小姐，介于将军府&ld;女嗣未及笄，不可出家门&rd;那苛刻的家规，年至十六了，也才踏出这&ld;凄凄惨惨戚戚&rd;的寒庭深院。

&ld;小姐，你快看那玉狐儿灯，楼顶上那！多好看！&rd;葵的贴身侍女到底也是小孩子，到了这热闹的大街，也是激动不已&ld;小姐？诶？小姐！&rd;

&ld;哼哼，第一个目标！糖葫芦！出发！&rd;葵此时已经拐入一个小巷，手里拿着一匹绢纸，那娟秀的蝇头小字分明写着

糖葫芦

桂花糕

西洋木马

……

一系列吃食玩物。

&ld;哥哥之前偷偷给我带糖葫芦的时候，好像说过，卖糖葫芦的老爷爷住在巷子里来着&rd;葵嘟囔着小嘴巴，在巷子里拐来拐去。

&ld;奇怪……&rd;元宵深夜，在帝都长安的深巷里不会找到任何人，除了‐‐

&ld;啪&rd;身后清脆的醒木击案声，让专心寻找的葵吓了一跳，葵转过身来，明眸微眨，眼前是位青衫先生，他盘坐在地面的帛纸上，身畔围着圈低案，左手持着块醒木，头发很长，虽有发冠束着，却依旧遮住了面颊。

&ld;啊‐‐原来是位说书先生&rd;葵虽是第一次离家，但&ld;读万卷书，行万里路&rd;，这些&ld;江湖中人&rd;在各式书中多有描述，葵见了手中醒木便也一眼认出来了。

&ld;姑娘好生熟悉&rd;先生像是被惊醒，抬起头来，温热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映在他瞳孔里，浑然一个天人儿。

&ld;先生孟浪了，小女此前未曾踏出家府一步，何来与先生熟悉之有？&rd;葵答道。

&ld;不敢，如此说来，是小生错了。&rd;说书人摆摆手。

&ld;先生刚刚拍了醒木，可要开讲罢？&rd;不知怎的，葵感到眼前的&ld;孟浪先生&rd;有种很亲切的感觉。

就像

就像

多年的朋友？

葵在旁边找了一个石墩子坐下，墩子上也铺着帛纸，是说书先生铺上的。

&ld;不着急去吃糖葫芦了？&rd;先生噗呲一笑，直勾勾得盯着葵。

&ld;嗯？你怎知道……&rd;

&ld;啪&rd;又一声醒木，打断了葵的疑问。

&ld;很久的故事了。&rd;

……

相传，每年正月入夜，长安城上空的皓月立于中天最正，这时从城外秋茗寺的映月井自上向下望去，整个井面都被月亮铺满，仿佛探手便可触碰到明月。

这一异象被禅者释义无数，被骚客弄墨万千。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当代诗仙李青莲的文字了，他在寄给挚友的书信中提到这般&ld;偌大长安，唯两处尚有提笔之想，一曰秋茗寺映月之井，正月时分，水中月盈盈一井，仙人的月便是我的月，揽明月何须上青天？&rd;李青莲的文字让映月井一时间闻名起来，成了祈福讨愿的宝地，但后来靖王兵变，幕府李青莲受到牵连，被圣上挥泪贬谪。为了纪念诗人，圣上便把秋茗寺修成了皇帝行宫，游人信子也就不再去了。

正天的月亮甚是通透，无暇的光柔柔地洒了下来，笼着深巷里的两人，将热闹的长安城与他们隔了开来。

城外映月井的水面此时正好铺满了整个月亮，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的，一圈涟漪漾了开去……

葵看着眼前的说书先生薄唇一张一翕，耳朵里却进不去一个字，她的记忆向着很久很久以前蔓延。

天宝元年。

长安将军府继五个儿子之后终于得了一个女儿。对于&ld;女儿奴&rd;上官威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喜事，几十年的老将军了，含着眼泪请来长安城最好的麻衣先生给女儿掐生辰。

&ld;将军，千金命数非凡，以贫道的眼力是窥不得的，只能草草给些建议。&rd;

&ld;先生请讲。&rd;麻衣先生掐算极准，有&ld;半仙&rd;的诨号，上官威也不敢怠慢。

&ld;千金的命数极为隐晦，贫道只能寥寥看透一十六年，其后命气不断，但再难看清分毫。&rd;麻衣先生眉头微锁，而后取出龟甲卦盘之类摆了几道，继续道，

&ld;及笄之前切不可出闺门。&rd;

&ld;将军亲自请贫道这遭，贫道却没帮上什么忙，着实煞了将军好意，只能献拙提字给令千金了。&rd;言罢，麻衣先生食指濯清茶，在身前木案上写下一个&ld;癸&rd;字，便收起长袖，踱步将去，忽又别过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ld;对了，令千金少吃糖葫芦的好。&rd;

上官将军本是决定把癸作为女儿名字的，但抵不住夫人的振振有词，

&ld;天干中壬癸为水，岂不是说我们女儿水性杨花？什么算命先生，审美真差！&rd;

&ld;女人如水，女人如水……&rd;将军想替麻衣先生鸣不平，

奈何战场上赫赫有名的&ld;铁浮屠&rd;上官将军也是个惧内的主，&ld;商讨&rd;之下，得来了&ld;葵&rd;这个名字。

&ld;那就葵吧，妾身自然要给将军面子的。&rd;夫人挥了挥粉拳，吓得上官威缩紧了脖子。&ld;夫人所言极是了。&rd;

自那麻衣先生走后，将军府便锁了葵姑娘的闺房，上官威和夫人自然是舍不得的，但那半仙先生的话，又有几个人敢不相信？只能忍痛将这可爱的小女儿养在深闺。

天宝之前的开元年时，天下还是极为太平的，李青莲作为西北碎叶城的客人，凭着出色的文采与不羁的气度，在长安城一下子有名起来。

上官威作为要官，很快与李青莲熟络起来，后来由于一些巧合，竟成了一对挚友。

几年后，将军府有了千金，上官威便邀请李青莲做他家丫头的启蒙老师，诗人自然驳不得挚友面子，勉强答应了下来。只是这李青莲文采盖世，但绝算不得好老师，只是和丫头讲了自己早年云游时候的见闻，偶尔还提到什么&ld;九重天&rd;&ld;凌霄殿&rd;之类，搞得上官威只能苦笑着摇头。

上官葵大些时候，李青莲因为兵变的牵连被贬谪了去，将军府上下打点也毫无作用。

万事皆知的&ld;先生叔叔&rd;走了，上官葵渐渐郁郁寡欢起来。看着心爱的女儿如此，上官威便决定亲自教导女儿习武。葵姑娘也是不挑，加上心思玲珑聪慧，很快也小有成就。

夏雨冬雪，转眼就是一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