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琳买的新房,在旗峰市一处中高档楼盘里,不算新,但物业管理水平不错,绿化做的很好,设施也齐备,确实很适合养老。
将车在公共车位里停好,沈江岳步行至防盗门前按了门铃,接通的片刻,他倏尔紧张,匆忙将衣衫整理了一番——他还从没有什么时候,像此刻这般紧张过。女朋友不在,自己去见岳父岳母大人,现在想想,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够有胆儿的!
门禁对讲机接通,听见是张存海,他着实松了口气,进了电梯直达8楼,出了电梯便瞧看见一位年过半百的女人正为他准备拖鞋。
四目相对,彼此皆是一愣。
沈江岳先醒过神来,道了声:
“伯母您好,初次见面。”
说完这话,他又不自然的顿住了,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但那句“我是您女儿的男朋友”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正尴尬着,一个小男孩现在了门框边,奶声奶气的喊了声:“干爹!”
紧接着就奔出来一把抱住了沈江岳的腿。
喊干爹,是要给红包的。
沈江岳也不吝啬,从皮夹里抽了张钞票递给他。
也许是看儿子跑出去了,张存海赶紧跟出来,刚好看到眼前这一幕,轻笑道:
“这干爹喊的好啊,我们家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说着,又为二人引荐道:
“伯母,这位就是刚才跟您说的,以琳的男朋友,今天的私厨,打扫阿姨,都是他安排的。”
骆家妈妈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笑起来:
“原来是我们家女婿来了!我说这么好看的大小伙子,在这儿跟我腼腆呢!”
被这么一说,沈江岳更不好意思了,嘿嘿笑着,又道:
“伯母您好,我姓沈,您叫我江岳就好。刚从公司过来,也没准备什么礼物…”
女人赶紧摆手:
“准备什么呀,这家里,不都是你准备的!赶紧进来,就等你开饭了!”
沈江岳应了声好,便让骆家妈妈先走,自己跟张存海勾肩搭背的走在后面,欲言又止,却还是道:
“哥,刚才…”
张存海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很哥们儿的拍了拍他肩膀,打岔道:
“刚才的发布会我看了,很棒!你说的很好年轻,但是有担当!”
“谢谢哥…但是我…”
见骆家妈妈已经绕过玄关的屏风进了客厅去,张存海才低声道:
“没事的,你知道以琳的个性,忙起来不管不顾的,而且第三世界国家嘛,难免有信号盲区。先吃饭,陪二老聊聊天,别让他们担心。”
张存海既是这样说,想必也是尝试联系过骆以琳,但跟他一样,没有联系上。
可这番话说的确实也在理,沈江岳点点头,道了声明白,便同张存海一同往餐厅去,众人围坐,家宴开席,其乐融融的倒真像一家人的样子,唯独少了骆以琳。
吃饱喝足,不过8点。
厨房交给厨娘和保姆阿姨整理,一家人围坐在茶几边喝茶聊天。骆以琳的父母对这个女婿是越看越爱,从头到尾都在怀旧,完全没有问过沈江岳父母和事业许多,倒是张存海,边在手机上处理公务,便抛砖引玉的让沈江岳自己说了些,倒也交代了个大概。
待沈江岳把自己的情况“汇报”清楚,张存海又制造了个新的话题:
“江岳,你先前不是说有话想问二老吗?问呀。”
“我?”
见沈江岳一脸懵逼,张存海又提醒他道:
“以琳来旗峰市之前事啊,她不是不太跟你说吗?”
即便张存海已经这样说了,沈江岳却还是不知如何开口,嗫嚅半晌,直到骆家爸爸也道:
“都是自家人,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不用介意。”
沈江岳这才问道:
“以琳…是不是在诺丁汉读过书?”
这个问题,骆家爸爸点点头,对身边的妻子道了声:
“刚好去把东西拿过来吧,让江岳带回去。”
骆家妈妈这便站起身到房间里,于是骆家爸爸继续道:
“我们家丫头吧…不喜欢跟别人说那时候的时,她说没得到的东西等于没有,没拿到毕业证就等于没读过,省得解释起来麻烦。”
这样说着,骆家妈妈拖了两个箱子出来,沈江岳赶紧接过来,放在身边,骆家妈妈便也搬了个小沙发来,在他旁边坐着,打开了箱子,却见箱子里满满的全是相册。她抽了一本给沈江岳,道:
“我们家丫头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像模像样的,那时候我们家条件也好,她喜欢什么就让她学什么,钢琴,骑马,绘画,唱歌,舞蹈…在我们那儿就是个小明星,学校大大小小的演出都有她。成绩也算不错,高考成绩全年级32呢!”
回忆起那时候的事,骆家妈妈的话语里不禁透出骄傲来,可是她眉目间自豪的神态只是片刻,却又被感伤取代,无奈的叹了口气:
“可是啊,直到估分报志愿的时候,我们才知道那个城市太小了,丫头的成绩,求稳就只能报个一本压线的学校,那时候我们就想说,反正家里条件也不差,将来她读研也好,出国深造也行,不怕,就给她选了个一般般的大学。大二的时候她突然跟我们说,想试试考国外的研究生,我们肯定是支持的呀,结果后来真就给她考出去了!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别提多开心了,抱着我蹦啊跳啊,又哭又笑的。”
说到这里,骆家妈妈的眼眶里泛起了泪光,她抬手掩了掩眼角,继续道:
“后来我的投资出事了,还连累她爸爸也被停职调查,那时他还是副行长,都准备去省行接二把手的位置了,因为这个事情,被人举报贪污受贿,查了三个月,什么都没查出来,她爸爸觉得委屈,一气之下就辞职了。”
“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啊?以琳只说是一起做生意被骗了,怎么会这么严重?”
“一开始是一起做生意,后来我那个朋友拿了钱,就去…诶…反正最后定性是非法集资,数额特别巨大,影响特别恶劣。让我们帮忙赚钱的那些人,有很多都是贷款出来去做,而且都是她爸爸批的。”
一听说到自己了,骆家爸爸也开口道:
“我一开始也都不肯批,劝大家理性投资的,谁曾想这些人巧立名目的来贷款,买车的,买房的,做生意的,孩子读书的,还有说自己父母癌症晚期要钱治病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而且,那个时候,贷款算个人业绩的,我不批,别人抢着批!我就怕会出事情,那些小柜员们都刚出校门的,万一出事情,一辈子都要留下污点!我就索性都自己批了,结果果真…”
骆家爸爸说着也哽咽了,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道:
“我们把以琳叫回来的时候,都不敢跟她说实情,只是说奶奶癌症晚期,不知道还有多久,让她先回来。现在想来,最后悔的事就是让她回来,当时就该让她在外面呆着,把孩子拖累成这样!”
见他越说越激动,骆家妈妈赶紧唤住他,接过话头又道:
“那时候…别说那时候了,即便现在,非法集资,渎职,涉黑,哪一项说出来都是大事…”
沈江岳眉头一蹙,终于说到了这件事:
“涉黑?”
骆家爸爸也不避讳,直言道:
“我们家丫头,接触互联网比较早,平时跟网友在论坛里聊聊写作啊,画画啊,唱歌什么的,就认识了个小男生,其实人挺不错的,就是背景复杂了点。后来家里出事之后,以琳回来也被调查,不过他们大一的时候就分手了,什么也没查出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本来就没什么事!就是她那个同学!追不到我们女儿就使坏!”骆家妈妈说到这件事就愤慨,怒道:“后来我们女儿去找他理论,他又到处跟人嚼舌根,说为了让检察院改判,勾引次长儿子!你看看这说的都什么话啊!”
难怪骆以琳会说,在家里呆不下去,没有公司要她,名声毁了,自然难以立足。
不及同情,骆家妈妈又道:
“以琳回家之后呆了一段时间,我记得…是过完年了吧,她跟我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想回英国继续读书,学校那边也在问她,休学要延长到什么时候。那时候我也是失了智了,跟她说,我们家没钱了。房子,车,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要卖掉还钱,奶奶癌症晚期,医疗费都不知道要多少,实在没钱让她继续读书…只那一次,她再没跟我们提过读书的事…”
手中的相册翻完半本,终于翻到了骆以琳参加环球小姐,以及出国留学的照片——机场,伦敦,学校大门,商店里…
“这些…是她在英国的照片吗?”
骆家妈妈凑过去看了一眼,道:
“对,对。她爸爸把她传回来的,和发在网上的照片都洗出来,说这样才好保存。什么都洗了,洗了好多!”
“好多?”沈江岳草草翻了翻,不解道:
“这才几张…”
骆家妈妈又叹了口气,拿了另一本皮质封面的相册,很厚一本,该有上百张。
“都在这里,但是也就剩这些了。”
沈江岳道了声谢,接过来翻开,第一页便都是一半被裁掉的合影,越往后翻,相片越残缺。
可是即便是残缺的,保留下来的场景也都这样熟悉——海德公园满地的金色落叶,圣保罗大教堂壮观的落日残影,泰晤士河面倒映着伦敦桥的剪影,邮轮经过伦敦眼背影里一片灯火旖旎…
这些场景全都如此熟悉,熟悉的令他心痛不已。
特别是一张照片里,她捧着咖啡杯,脖子上围着格子围巾——那是他陪朋友逛街时偶尔看见的,导购说是限定款,他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很适合她!
他不住抬手摩挲那张照片里的笑颜,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纷纷涌现出来,而那张他始终想不起的样貌,也终于被复位填补完整。
指尖颤抖,他失神般呓语道:
“这些照片…为什么…”
骆家妈妈以为他是在问为什么照片都是残缺的,叹息道:
“洗照片的事,我们没有告诉她,搬家的时候她发现了,全部搬进了自己房间,再给我们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我记得这些合影,她身边都是一个小男生,长得挺好看,高高帅帅的,我当时还跟她爸爸说,女儿这个男朋友选的不错,她爸爸让我不要乱说,可能只是同学。当时没来得及问,看到她自己把照片都弄成了这个样子,也就不敢问了…”
话到这里,骆家妈妈突然想起了什么,将相册往后翻了好几页,拿出一张完整的相片,金色的礼堂,华丽的转角楼梯,她倚靠在楼梯扶手上,白色缀金丝的连衣裙,一字领露出圆润的肩膀和精致的锁骨。
目光触到这张照片,沈江岳只觉得脑海里宛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呆滞住,久久不能言语。
骆妈妈指了指照片背景里一个模糊的身影,道:
“这里还有那个男孩子的影子,对,右边那个。虽然看不清楚,但是他这套衣服在别的照片里有出现过。这张照片我放在书橱的相框里,才逃过一劫。不然你可能连这张都看不见了。”
沈江岳木讷的点点头,这个场景他太熟悉太熟悉!
那两个人影,一个是他,一个是宁泽霖。
那天是留学生联谊会办的晚宴,他本来不想去,宁泽霖强拉硬拽的把他带到会场,然后他看见了楼梯上正在拍形象照的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背影。
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她回头看他,腼腆莞尔,而后便像只小兔子一样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金色的宴会厅,华美的转角楼梯,她在楼梯上看他,惊鸿一瞥,与他而言就像天使降临。
眸子里蒙上水雾,眼前的照片渐渐的看不清晰。
泪光模糊里,他恍惚看见她的身影与照片重叠,只不过当时的天使已蜕变成女神,不再需要他的庇护,甚至连他在她的光芒前都有些许自卑。
沈江岳咬牙将泪光忍下,又见骆家妈妈拿了一只奶油色泰迪熊放在了他腿上:
“这是跟她的行李一起从学校寄回来的,你也带回去给她吧。”
正是他当年来不及送给她的那只泰迪熊。
她不辞而别,他心灰意冷,只好将小熊交给留学生联谊会,请他们代为转交。
此刻的他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力点头,将小熊接过来,这才看见泰迪熊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项链,链缀是一枚卡地亚的男款戒指。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她吻他的场景,昂着头对他说:
“沈江岳,我爱你。这句话我也想告诉你很久了。”
可是这温存的画面并没有维持很久,他听见她哭着说:
“沈江岳…沈江岳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8年,整整8年!我不敢想,不敢问,不敢回忆,甚至不敢后悔,更不敢期待与你重逢!…我们之间没有默契,那时候就没有…”
顾不得许多,他道了声抱歉,起身便去阳台上打电话——他想立刻告诉她,他都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他有一万句对不起要跟她说,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电话通了。
可是接通了却全是电流干扰音,什么都听不清,不多久便被挂断,再拨,便只剩下“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这句没有温度的电子音。
张存海也跟了出来,沉吟片刻之后,拍了拍他肩膀,道:
“给你看个消息,你要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