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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板伸手重新压住书的封面,只用右手拈起纸,边看边问道:“是个什么故事?”

“侠义小说。”

秦老板脸色冷漠,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态。

“讲一个男的,他有两只雕,他还很会射——”

张牍察觉到秦老板眼睛里放出了光。

“——雕。他认识了个女的,那女又加入了一个全是男人的帮派,还学习棍法,手里总是拿着棍。”

秦老板眼睛里的光更炽烈了。

张牍暗自奇怪,射雕的故事不就是这样吗?这老头到底想哪去了?

秦老板长长舒了口气,面色平静如贤者,然后开始上上下下打量起张牍,叫他好不自在。

“张牍,你今年多大了?”

“回东家,虚岁十七。”

“听你爹说,你之前一直在备考功名?”

张牍点头。

“倒是可惜了!读书人,还是当以科考为重,小说之类,皆穷技末业,上不得台面。”

张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秦老板继续说:“若不是朋友相托,咱们书坊断不会印这些小说。不过,你若是有心,也确实写得像个模样,我可以为你破例,出二两银子收下。”

卧槽,原来老流氓是在压价呀!按行情,小说稿子起码五两银子起,二两?张牍暗暗合计了一下,悲哀地发现,他没有别的选择。

“行!”张牍咬着牙道:“我写了几段,您过过眼。”

说着把剩余的一张纸也摆到桌上。

“好好,你先去吧。”

秦老板挥了挥手,迫不及待地打发张牍离开。

等待是最熬人的,张牍一整天都魂不守舍。中午吃饭时,伙计们蹲在院子里,聊起最近书坊转换业务的话题。

黑皮是消息最灵通的,“听说文渊阁增募了人手,印书量加了三倍。他们最擅长出考试书,自然咱们的生意就不好做了,东家才改印小说的。”

“为啥出这种淫邪小说?”一人问。

“也是卖给考生啰!”黑皮眨着眼,努力装出懂行的样子,“你想啊,考生在考试前买科考书对不对,考完了呢?”

那人配合地摇摇头,好让黑皮赶紧说下去。

“考中的,一身轻松,是不是要看看闲书休息一下?没考中的呢,自然也要买咱们的书,泄个火。”

“怎么个泄法?”

黑皮一把抓起那人衣领,“跟我装?来,我来帮你泄一下。”说着就伸手去掏他裆下,众人轰然鼓掌起来,看热闹不怕事大。

正闹着,一声震天的咳嗽忽然传来,却不是梅超风是谁?只是,她身边还多了个娇滴滴的少女。

“狗东西,在这里撒什么野?”梅超风声震屋瓦,怒气滔天。所有人都蹲下地去,缩紧脖子,开始研究地上的蚂蚁。

“我们走吧,小心地上!提着点裙子!”这句话是对身边少女说的,语气温柔娴淑,就像每一个贤良的慈母一般。少女是秦老板的女儿,名唤秦玉莲,长得十分美丽,柳叶眉,丹凤眼,肤白胜雪,笑起来两颊微微发红,像天然的胭脂,因为还没出阁,一头秀发垂在脑后,只用簪子斜插在头顶,衬托出满满的少女情态。秦小姐住在院子后面的闺房里,平日足不出户,只有个嗜好,就是极爱看戏,只要有新戏上演,必求着母亲同去。那时候,虽然女子看戏不算稀奇,但这么个大美人在外抛头露面,免不了引来些浮浪子弟骚扰,好在秦夫人护卫甚严,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来招惹。

秦夫人挽着少女,轻摇莲步,缓缓走过庭院,穿过前屋往大门外去了。

一直等到两女出门了好一会,男人们才重新站起身来。

这么一折腾,午休时间所剩无几,张牍只来得及讲一小节,大伙都听得不过瘾,便要求明日加餐,这时一个小厮过来传话说,秦老板请张牍上楼。

想不到结果这么快就来。张牍一步步走上阁楼,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上法庭听判决。

秦老板仍然端坐在那只漆黑八宝椅上,两手托起纸,装模做样地晃着脑袋。张牍心想,他大概是在 cosplay 科场考官吧。

“东家,您找我?”

“你写的,我看了,什么东西?”秦老板倏地把纸扔出桌面,一脸肃容,“语句不通,章法不熟,叙事不精,实无半点可取之处。”

张牍宛如脑门上打了个霹雳,被震得哑口无言。

秦老板续道:“你这小子,年纪轻轻,不过初学拈笔,就想学人写书?我劝你,老老实实做你的活计,伺候你父亲,莫再胡思乱想。”

张牍红着脸,捡起自己的稿子,飞快溜出了门。

语句不通,章法不熟,叙事不精,张牍嘴里默念这几句评语,像着了魔似的,来来回回琢磨了一下午,终于不得不承认,这话未尝没有道理。一来,他前世掌握的是现代语言,而现在这副肉身又从小闭门只读圣贤书,鲜少懂得市井白话俚语,虽在书坊干了半年,交往圈子总不出几个伙计,用词造句因而贫乏又不通畅。二来,照搬现代小说的写作方法,和古典作品有诸多不同,在秦老板眼里,自是奇哉怪谈。看来,他还是低估语言代际的差异了。

能怎么办?当然还是那句老话,深入生活呗。正好后日是中秋节,南京城里庆典繁多,书坊也照例放一天假,张牍决定去人多的地方凑凑热闹,也好找机会收集语言素材。

中秋节是大节,加上南京自古繁华,当日可玩处极多。张牍打听清楚了,秦淮河最是热闹,游船画舫往来如织,各显宦之家还会派出家养戏班登台献艺,排演昆曲。舞台就搭在河畔水边,游人可乘舟趋近观看。从午时直到三更,演出不断,喧闹不止。

这一天天色刚亮,张牍便起了床,没有像往常一般自己做早饭,而是出门买了两个米糕,这让张老头难得地夸赞了他一番。囫囵吃完,张牍找了个碗盛满水,对着水里的倒影收拾仪容,权当买不起镜子的替代品,这样简单捯饬了一下后,就出门去玩了。

时间还早,街面上冷冷清清,除了卖早点的小食铺,游人的身影还很稀少。黄土铺的路面积了不少落叶,踩上去沙沙地响,几只鸟儿呼呼绕着头顶飞,像是碰到了熟人,在好奇地打量。张牍忽然感到世界有种荒唐的意味,自己的命运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可是那手也并无目的,只是随意玩弄一番,就丢到无人理会的角落去了。

荒唐的张牍就这样在秦淮河租了一条船,打算游玩一整天。他花了一百二十文,是月工资的四分之一,意味着下个月他很可能要挨饿,如果是清醒的状态下,他绝不会做出这个荒唐的决定,但是现在,他的头脑被一种强烈的哀怨之气充塞了,只想任性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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