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的天空从来都是血红的,地核之火无穷无尽地燃烧,岩浆肆意蔓延,流动的空气掀起炽热的风暴,随处都能听见血雾被蒸干的“嘶嘶”声。
如果说人间是天堂,那么魔界便是一块炼狱,除了充沛的灵气,数不尽的矿藏,连根鸟毛都没有。
这鸟不生蛋的热土中倒有一片难得的净地,名为“西临之境”,是前任魔王殷清珀的第一亲卫秦无衣的地盘。
传言这秦无衣曾经呼风唤雨,权倾一时,府邸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不过随着魔王殷清珀在初霁城之战中身亡,她也跟着失了势,丢掉了绝大部分领土与战将。
如今只剩下西临之境这块栖身之所,供她疗养。虽简陋了些,只是个石头城,却胜在坚固。
法力凝聚成的结界牢不可破地笼罩着四周,隔绝了魔域的岩浆与热浪,也将数不清的行尸稳稳地格挡在外面。
“一别云天万里遥,亲临下界解风瓢。
穆王庙在魂安在,建木名销骨未销。
朱雀三千三圣帝,青龙九十九箫韶。
何时二水分明月,好教仙魔一并消。”
苍老的声音以平稳的调子,波澜不惊地念完了一首诗。
秦无衣已经八十余岁了,初霁城之战折损了她的大半修为,导致她比旁人更显年纪,勾腰驼背,老态龙钟,唯有威势与气度不减当年。
她对阶下的众人说道:“这是陛下当年占卜出的预言,他虽不能完全参透,却隐隐感到日后会出现一个救世主,拯救万民于水火,让仙魔二界一并消亡。听起来有些荒诞,现已经没什么人信了,可我却不得不信。”
按照殷清珀的说法,诗里出现的字眼都是有含义的。后人看起来可能一目了然,但在事情发生之前,前人却难以猜到其中的玄机,只能不断地捕风捉影,生拼硬凑。
例如秦无衣就曾经猜测,诗中出现的所有数字暗指日期,可能是三月初三,九月初九,九月十九等。
地点则是穆王庙,为此她还派人寻访了周穆王、齐穆王等一堆穆王的遗迹,却仍然一无所获。
最近秦无衣日日参详这首诗,发现“何时二水分明月”可能另有深意,或许地点并不是指的什么穆王庙,而是名为“何”与“时”的两条水流交汇处。
世上当然并没有“何江”“时河”这样的地方,否则以秦无衣的聪明,她早就猜到了。
然而最近,她派到人间的使者发现了一桩小事,在中土大地上,有两个相邻的镇,其大姓分别是何与时。
中土水域极多,很多小水流并没有名字,这两个镇都有无名小溪流过。当地人为图方便,就以各自的大姓来称呼这两条小溪。
秦无衣得到这个消息,顿时灵光一现,连忙命使者继续去探。果然探得这两条溪的交汇处,有一座小山,其上坐落着涣教的寺庙,而它的住持——当然是姓穆了!
天下哪有这等巧事,秦无衣就此笃定,那传说中的救世主一定在这里。若要逆天改命,就必须杀了这个应运之人。
三月初三就是最近的预言之日,秦无衣急召手下,想要共商大计。
“秦尊使,这事不好办哪。”一条大蛇盘在殿中横梁上,顺着柱子环绕而下,吐着信子说:
“那住持名为穆静慧,乃是涣教长老解法难的弟子。解法难你知道的,出了名的滥好人,其弟子也一脉相承地喜欢多管闲事,见不得别人欺凌弱小,只怕咱们没有那么容易得手啊。”
这大蛇原是殷清珀的第七亲卫魏轻弦,她比秦无衣更惨,在初霁城之战中真身直接被打死,好在她有一个身外化身,乃是一条大蛇。
为避免魂飞魄散,她便寄居在蛇的皮囊中。只是她灵魂受了重创,一身修为丧失殆尽,连恢复人身都暂且无法办到。
秦无衣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此事不容有失!为防不测,不如先将那穆静慧杀了!”
先下手为强么,倒是个好主意。众魔头都没什么人性可言,纷纷出言赞成。
可这时又出现了新的问题——穆静慧修为太高了。
按照本世界的修仙体系,修仙者总体上分为“士”“人”“君”三个大等级,分布呈金字塔型,越往高处人越少。
士级有居士、道士、炼气士,多如牛毛,使不出什么高端法术,不值一提。
人级,就是老百姓最为耳熟能详的了,通常出现在各种扶危济困斩妖除魔的故事里。分为道人、仙人、真人、神人四个小等级,修为依次递增,越往上修炼就越艰难。
能够突破到君级的人少之又少,除非天赋出众,兼天时地利人和,否则不能及也。
君级分为道君、仙君、真君、神君、帝君五个小等级。好死不死,那静慧师太就是个仙君。
“这仙界果然不能同日而语了,”
大蛇魏轻弦嘶嘶地说道,“这师太的修为如此高,合该在门派里作威作福才是,怎么会混到那样一个偏僻的小庙里。”
秦无衣摇头道:“你有所不知,涣教解法难那一派早已经式微了,被另一派压得抬不起头来。穆静慧作为解法难的亲传弟子,只有躲得远远的,才能勉强立足啊。”
“有趣有趣,把我们打跑了,他们倒自相残杀起来了。”魏轻弦发出了蛇的嘲笑声。
作为西临之境的老前辈,大家都曾经牛气哄哄过,鼎盛时期决不会对一个仙君认怂。
只可惜他们被打成了一群老弱病残,有心无力,就算是秦无衣自己,也必须修养满一个甲子才能出关。
事到如今,只有指望后辈了。
秦无衣环视众人,将目光定格在一道黑魆魆的鬼影上。这鬼影并没有实体,而是一团黑雾。这并非法术,而是此人的真身。
此人名为鸦影,乃是秦无衣的得力干将,在道君级别的修为上徘徊已久了。虽然比静慧师太低了一个等级,却胜在他没有实体,擅长附身,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目标对象,然后予以暗杀。
从偷袭的角度来说,他未必不敌静慧师太。
秦无衣走到鸦影身边,语重心长地说:“鸦影,这次的任务,老身就交给你了。”
“属下遵命,定会将那穆静慧的庙杀得片甲不留,连只蚂蚁也不会放过。”鸦影勾起一抹狞笑,利落地领命而去了。
再说那何、时二溪交汇处的小山,此时正是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三月三,正是民间的上巳节,是童子游春的好日子,天刚蒙蒙亮,早有百姓带着自家孩子登山拜庙,祈求神仙保佑。
一辆没有纹饰的马车慢慢悠悠地停在山门处,一位满脸慈祥的老妇人带着孩子缓缓地走下来。
孩子是个男孩,十三四岁大,眉清目秀,看上去有些戒备,显得怯生生的。
“不送上去么?”车夫习以为常的语气暴露出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不送上去了,”老妇人微笑着答道,“拜神就是要心诚,心诚则灵。”
车夫“喏”了一声,也不三辞三让,便理所当然地把马车赶到一边去了。
“走,咱们走上去!”老妇人突然来了精神,“这一千级台阶,任是神仙也会看到这份虔诚吧!”
“诚不诚在心,不在爬台阶。要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爬了这一千级台阶,难道神仙就会觉得他虔诚,因而保佑他吗?”孩子尽力维持着中立客观,但他的语调里的那份不满还是出卖了他。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是千古流传的典故,你想到的,神仙早就想到了。”老妇人慈爱地笑道。
男孩仍然嘟着嘴:“要是我,就不会让凡人用这种无用功来展示虔诚。神仙既然全知全能,难道看不透凡人的内心吗?天下有许多疾苦,不去拯危救困,专门去做无聊的事,真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老妇人赶紧打断:“见怪不怪,见怪不怪。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些个胡话,是能在这里说的?要是让神仙听到了,哎呀,见怪不怪,见怪不怪……”
老妇人的口气并不十分严厉,焦急倒是多些,可见对这孩子的溺爱了。
若是普通人家,非得把熊孩子揍一顿不可。
很多异世界的人并不能理解,对这个世界的凡人来说,最重要的事便是拜神。
因为,相比于其他世界虚无缥缈的神魔,这个世界的神仙和魔族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常常光顾人间。
每一个凡人打记事起就会知道一个比吃饭还要重要的生存常识——魔族喜欢杀人,只有祈求神仙才能求得苟存。
老妇人是这孩子的外祖母,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她没有儿子,便对这个大外孙疼爱有加。
每年上巳节,她都会带他敬香祈福,没想到外孙大了,竟有了这样忤逆的想法。
老妇人环顾四周,幸而没有其他人,她便殷切地叮嘱外孙道:“白儿,切莫再说那些狂悖之语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遭到天谴!
“咱们村里的崔道士,打虎成名的那个,使得一手好符。半个月前去清溪乡捉野猪,却突然失了手,那符跟废纸一般丝毫不起作用,崔道士就被野猪活活顶死了……大家都说是他心不诚的缘故,没有把所有身家奉献给庙里。”
——多半是他学艺不精吧。叫东方白的男孩心里猜测着,撇撇嘴,却没有说出口。
老妇人见他恢复了乖顺,便轻轻揭过了这一页。一老一小遂开始攀登信仰的台阶。
半大的孩子走路散漫,东方白不一会便走到了台阶旁边的驰道上,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了马车的轰鸣声,老妇人赶紧一把将外孙揽入怀中,堪堪躲了过去。
“找死啊!”那车夫啐了一口,赶着雕龙画凤的马车绝尘而去,马蹄纷纷踏过,溅了祖孙俩一脸的灰尘。
东方白抹了把脸,突然问道:“咱们和那辆马车的主人,哪个更虔诚?”
“当然是冯老爷啦,咱们怎么能跟他比。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给庙里贡了多少香火钱!尤其是他那个远房堂叔,更是神仙钦点的天下第一大善人……”说着说着,老妇人也觉得不对劲,便停了下来。
东方白笑了笑,没有深究下去。他笑得很好看,恰逢其会,便让人觉得他的笑容是明媚春光,若是追思过往,才发现那是冬日暖阳。
祖孙俩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就在老妇人扶着膝盖直不起腰的当口,庙里面传来一连串爆竹声,钟鼓锣钹一时都响,吓了她一跳。
缓了口气,她笑着叹气道:“这冯老爷好大的排场,老身的魂都要给他惊出来了。”
接着她低下头,爱怜地询问孩子:“白儿,可没吓着吧?”
东方白摇了摇头,安抚性拍了拍外祖母的手背,搀扶着她走进庙里。
他早就习惯了,这冯老爷的架子还不算大的,每当有仙官去他们那里巡行的时候,那才叫真正的嚣张跋扈,光是仪仗队都排得老长。
即便如此,被挡了路的乡民也是跪在一旁,满脸的谦卑。
这个世道,人虽分为三六九等,却始终无法与仙族抗衡。
东方白思索着与他年龄不符的难题,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抬头一看,是个俏生生的小道姑。
东方白认得她,他年年都来这里上香,见过她好多次。
大概是年龄相近,小道姑对他也亲近些,笑着提醒道:“今日有一批我们住持亲自开了光的门神画,每家一张,不要钱的,可以去长老塔下面领。”
东方白微微一点头,随即被外祖母压着脖子,不得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谢。
午后,老妇人继续在布道厅听大师讲禅,东方白没什么兴趣,和外婆说了一声要去小解,就溜到了外面。
他原本只是想透透气,沿着墙根走了一阵,却瞅见刚刚那个小道姑鬼鬼祟祟的,似想要溜出去。
东方白心念一动,跟了上去。
说来也巧,就在他离开斗室的一刹那,有一道黑影悄悄地附身在室内的二师姐妙莲身上。
妙莲定了一会儿,很快变得神色自若,瞅见大师姐,她忙招手让对方过来。
两人低头耳语的刹那,那黑影从妙莲嘴中钻出,直扑大师姐妙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