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燕国的王满怀希望,掰着指头数日子,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四天,三百六十三天……十二个时辰,十一个时辰,十个时辰……
一天一天的数,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掰。
真好,她就要回来了,很快,他们一家三口就要团聚了。
姬照光是想想,想了无数遍,还是忍不住嘴角上翘,笑得像个傻子,他仰头看天,一片片雪霰从灰蒙蒙的天幕飘落。
下雪了,燕国第一场雪,白茫茫的人间。
骊山行宫,苍翠的山顶盖了雪白的帽,红墙挂冰花,琉璃瓦掩青松。
朱鹊回来时,见到林风正笨手笨脚的,搀着姜朝露躺回榻上。
“林风!夫人身子都这样了,如何能多折腾!你会不会侍奉夫人啊!”朱鹊立马冲过去接手,怪罪的瞪了眼林风。
林风窘迫的摸了摸鼻子:“我是暗卫,当然不会……是夫人自己要求的,一定要亲手把皮影人儿放到龛上去……我,我劝不住。”
“不怪他,是我自己。”姜朝露倚在榻上缓了良久,发黑的视线才看清眼前的人儿,笑道,“朱鹊你回来了……不对,你是因为什么下山的?我叫你的?”
“夫人您忘了?是您说要吃……”林风果然是暗卫,直来直去,正要回答,被朱鹊一记眼神刹住。
“没事,是奴自己回城办事,让夫人担心了。”朱鹊把林风拉出去,压低语调,“将死之人神志不清,你就不要较真了。以后夫人我来侍奉,你不用近身待着了……你来负责净秽水的事吧。”
林风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暗卫名存实亡,不在身边添乱也是好的,遂点了头:“也好,你比我懂。”
“夫人作甚要供奉神龛?”朱鹊看了一眼殿里,目光飘忽道。
她意外的有些心虚,她不信鬼神,却偏偏这时,脑海里冒的都是因果报应一类。
“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皮影人儿,夫人一定要亲手把它供到龛里去。”林风没有注意到朱鹊异常,娓娓道来,“夫人下跪祈求,说了句什么……呃,下辈子,让他做个普通百姓,柴米油盐,家人康健……不知道是说谁。”
朱鹊松了口气,皮影人儿记得是王上送给姜朝露的,和她没关。
“我去准备净秽水了。”林风说完便匆忙离去,原地就剩下了朱鹊一个,北风携裹雪花刮过,模糊了她眉眼。
她从怀里拿出枇杷蜜饯来,想到说书人的故事,坟前太医署医官的话,还有自己怀着最后的希望顺路调查,发现一切都很自然,没有人为动手脚的痕迹。
说书人的故事,是根据流传多年的流言编的。
太医署医官的证据,是他们背景清白,却异口同声,说当时亲眼所见的。
“师兄,我被骗得好苦。”朱鹊忽的掩住脸,嘶哑的笑起来,冰冷的泪水滚落,瞬间凝成寒冰。
然后她扬手,将蜜饯扔到臭水沟里,天地间风雪暗沉,落入她眸底,顷刻化为了一片漆黑。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的大。
进入十二月,骊山大雪封山,银装素裹,青松簌簌的折了腰。
姜朝露的病情愈发严重,眉间的死气发黑,都缠成了一团,水米难进,气息微弱,什么药喝进去就吐。
是个人看见她这副模样,都会说“就这阵子了吧”。
姜朝露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拖着一口气,心里有什么挂着,放不下,就是不咽那口气。
只有三个人的行宫,这个消息自然石沉大海,除了这三个人,世间再无第四个人知晓。
每天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辨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姜朝露想,为什么还活着?
对了,还有件事……是什么呢?
她想不起来。她脑海空白,逐渐倒退如孩童,曾经无比清晰的一帧帧过往,开始褪色,消失,归于无尽的寂灭。
但看着窗外茫茫的白雪,听着山下热闹的炮仗,她还是能意识到,要过年了。
“煮锅子……”姜朝露艰难的吐出三个字,吩咐林风和朱鹊煮了锅子,炉子就摆在她榻前,咕噜噜的汤冒泡,肉片在里面翻滚。
多好啊,好像那五个人还在,还有一转过身,就是某人端了酒杯来敬她。
“阿葳,新岁安康!”那人笑得眉眼弯弯。
——是谁这么说呢?记不起来。
姜朝露混混沌沌的,又陷入昏迷,林风和朱鹊在榻前吃得热汗滚滚,都是另一个世界了。
黄泉碧落两茫茫,此岸彼岸,谁都是第一次经历死亡,但其实它一直都在,一线之隔。
林风忙着净秽水的事,不常在姜朝露面前晃,只有朱鹊,也不知道下山回来转了什么性子,开始经常的坐在榻前陪她聊天,虽然说什么她也意识不到,但朱鹊估计是闲得,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的师父医术高超,人称管华佗,他平生的梦想就是当上太医署掌医,悬壶济世,可是师父出身贫寒,当他的医术声名鹊起时,那些医官世家出身的子弟,命奴仆砸了他的药铺,逼他从胯下而过,故意羞辱他……我的师父硬生生忍着,从那些人胯下爬过,也想继续行医的人,但是后来……”
“那些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毒死了某个师父救治的患者,反过来嫁祸师父医术不精,治死了人,因为我的师父年轻,又没根基,根本无力反抗被刻意煽动的舆论……最后啊,能够忍受胯下之辱的师父,却忍受不了那些人,或者说他的患者,诋毁他的医术……于是他学会了这辈子蛊毒般的一句话:人啊,要识时务。”
“最后我的师父,关了药铺,做了官家的幕僚,陪伴公子照质卫,和燕王做了交易,一条命,换一个掌医之位……但他没有回来,永远留在卫国了……”
姜朝露有时候清醒,听两句,更多的时候昏迷,只觉得耳边嗡嗡的,字句都分不清。
“朱鹊,你怎么突然很多话了?”她竭力笑笑,死白的脸眼睛都很难睁开。
“夫人不喝药了,奴没有其他事做,就陪夫人解解闷。”朱鹊笑得温柔,却眸底寒意冷漠,如蓄势的刀。
姜朝露无法,也无力劝阻,只能任由她絮叨,自己生死都管不了了,哪里管得人家一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