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远山不在你爸妈那儿?”江帆惊讶地放下行李箱,顾不得换拖鞋,直接冲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查看。远山的卧室空空荡荡。他不在家。
“是的,他跟着爷爷和小雪去草原散心,快一周了,过得很快乐。”林静平静地脱下脚上的高跟鞋,换上拖鞋,平静地说。
江帆满不赞成地皱起眉头,音量升高了好几度:“你怎么可以让儿子去那么偏远落后的地方?吃也吃不好,住也住不好的。”
“放心吧。这些天,我们每天都在视频通话。他气色好多了,壮实了不少呢。”
“可他每周都要去医院复健的呀。病情恶化了怎么办?他再被拐卖了怎么办?”江帆不安地扭动着手指,发出咔咔的声音。
“草原诶,半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哪来的人贩子?复健要是有用,远山也不会一点好转也没有。反倒是他去了草原后,健康了不少。”林静走上前去,搂住了江帆的脖子。“况且,过去的一周,我们不也很开心吗?”
“呃,这倒是……”江帆脸色微红。过去的一周里,他们仿佛回到了上大学谈恋爱的纯粹时光……他们在种满梧桐树地法式街道上分享一杯咖啡;去迪士尼对着花车游行兴奋地又喊又跳;到原汁原味的小弄堂里吃生煎馒头。真是美妙的二人世界。
“不,你别和我撒娇。”江帆努力抓住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理智,无奈地对林静说:“我爱你,但是我还是对你背着我让远山去草原这件事很生气。我们现在就开车去塞罕坝,开快点,四个半个小时就能到。把远山和小雪一起接回来。”
见江帆的脸色真的不太好,林静放软了语气,安抚道:“也好,就当我们一起去看看远山和小雪。可远山要是坚持不愿意回来,你要尊重他的意见,不要勉强他。”
“好吧。”江帆不情愿地点点头。
说走就走。刚放下的行李箱被原封不动地放到了汽车后备箱。江帆一边开车,一边设想着自己要如何表现出强势的样子,去山顶瞭望站兴师问罪。
“我现在就要见到我的儿子。”他一定要坚定不移地对老沙说出这句话。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会挥一挥拳头来表现自己的愤怒。
林静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江帆气鼓鼓地开着车。她先拨打了远山的电话号码,始终没有人接。她又给老沙打了电话。
电话打通了,林静告诉老沙他们正在去山顶瞭望站的路上。江帆想把两个孩子接回来。老沙再电话那头虽然十分不舍,但还是尊重了他们的要求。不过,小李今天去县城,顺路把两个孩子捎去萨日朗奶奶家玩了。远山的手机也没有带,暂时联系不上他。
听了这话,林静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她不愿让本就充满担心的江帆更加紧张。挂了电话后,林静便什么都没告诉他。只是不时地给江帆递口水喝,喂些小零食,陪着他闲聊未来的规划,免得一路开车过去太劳累。
按照导航,他们顺利地到达了塞罕坝,这才明白为什么这里被誉为“水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珍禽异兽的天堂”。车子像是开进了那张经典的电脑桌面,饱和度极高的蓝天白云,青山绿草充斥视野,沾满了世俗尘埃的心灵得到洗涤,被都市中喧嚣和浮躁所囚禁的灵魂得以释放。在商场上努力创业拼搏的江帆此前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老沙会无私地帮助一个陌生的孩子。他热切地询问老沙做事的目的,倾听他来此的经过。在敬佩之余,也不免阴暗地想要找到一丝漏洞,一丝破绽。可直到来到了这片老沙一直生活的土地,江帆才真正的理解了他。
这里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地将江帆引领到了一个梦想中的世界。江帆好开心,开心他终于通过一个老人,可以证明那从商场上厮杀累积起来的对人性的悲观和否定是不正确的。行驶在草原之上,他终于相信真实可以遇见真实,美好亦将碰撞美好,善良也终将孕育善良。
汽车终于开到了老沙所在的山脚下。他们驶离公路,开到了村里的水泥路上。穿过十来户人家,眼前的水泥路不见了,他们行驶在了简陋的土路上,歪歪扭扭地向山顶开去。转过一个大弯,只见前方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在路中默默站立,以迎接他们的到来——是老沙和小雪。
林静伏到了江帆的耳边,轻声解释道:“这是蒙古迎客的习俗。越是尊贵的客人,越要远远地迎出门来,以示重情好客。”
江帆紧张地问道:“怎么办?我一点蒙古的风俗礼节都不知道,可千万别冒犯了人家。”
“没事,我也一知半解的。一会儿,老沙让咱们怎么做,咱么照办就是。”林静安抚地拍拍江帆地手,两人双双下了车。
只见老沙身着一袭宝蓝色镶金边蒙古袍,腰间扎着金色腰带,头戴黑毡帽,脚蹬马靴,靴沿绣着繁密的花边,两手庄严地捧着两条淡青的哈达。双掌平直地举在胸膛两侧,两手的大拇指将哈达两端牢牢夹住,丝质的光泽在风中尽情飞扬。小雪穿的则是一件宽松的大红蒙古袍,上面是金线绣成的各种吉祥图案,还配有一根同样满是刺绣的黑腰带。她乖巧地捧着一个木托盘,里面放着两只镶银的木碗。
老沙含着慈祥的笑意,用洪亮的声音对他们道:“如今我们站在家的边界上,以尊贵的大礼迎接客人,将这上天降下的华物“哈达”呈献给您,希望您永保福泽绵长。”
江帆和林静顺从地低下了头,让老沙把哈达绕过头顶,搭在他们的肩颈上。
老沙再双手捧碗,用右手的无名指触及碗里的牛奶,然后将右手高举,无名指和拇指向前方弹指三次,敬了天地祖先之后,再将牛奶捧给江帆他们喝。
江帆他们喝光牛奶。老沙已将碗重新注满了草原白酒,依旧弹指三次,将酒奉与客人。江帆他们恭敬地双手捧碗,啜饮下醇香甘美的酒液,接受了来自草原的祝福。
太阳很大,风也很大,站在着无人的山间土路上,站在这山顶瞭望站的边界上。江帆和林静重复这庄严的仪式,四周一片寂静无声,只有上天在默默注视。
欢迎仪式终于告一段落,江帆从这充满感动的庄严中醒过来。来时设想的兴师问罪的话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谢谢您。”江帆谦卑地感谢道:“我来接我的儿子。”
“还有女儿。”林静笑着看向小雪,轻轻补充道。
“不要急,仪式还没有完全结束。”老沙换了个稍微放松的姿态,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起了一首草原的歌:
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
让他在天涯海角也从不能相忘
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
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
如今终于见到辽阔大地
站在这芬芳的草原上我泪落如雨
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
找到回家的路
啊,父亲的草原
啊,母亲的河
虽然己经不能用不能用母语来诉说
请接纳我的悲伤我的欢乐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
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江帆终于忍不住了,他扑到老沙的肩上,泪如雨下。林静一只手安抚地拍着他的脊背,一只手也默默擦去脸上的泪花。
小路之上不再静谧,充斥着一个男人隐忍而真挚的呜咽。林静也撑不住,靠在老沙的另一边肩膀,失声痛哭起来。老沙像一个宽容地父亲一样,怀抱着他们,接纳着他们的失态。
小雪愣愣地看着这些抱头痛哭的大人们,不知该如何安慰。突然,她猛地回过头去,惊讶地向山腰处的那片白桦林看去。
林静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奇道:“你们听到了吗?好像,有人在叫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