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源惠被钟叶洗脑洗了一路,抱回了大橘在车上依旧喋喋不休。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好像如果抛开现实因素,他都能替谷源惠告白,然后把何惊蛰从家里绑过来,直接押着这俩人去民政局。
在谷源惠几乎要磨破了嘴皮,就差跪下来求这位祖宗别盯着她的告白计划,并保证一定会在月底就告白之后,钟叶才冷哼一声,傲慢道:“我稀罕管你!”
之所以会说有人是猫系的,大概就是形容钟叶这种,嘴硬心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关心起这个在北城独自打拼的小妹妹,也许是她每一次在等待男孩儿出现的样子很像从前的他自己,又或者是他怜惜这个说话细声细语,逗猫也小心翼翼的善良姑娘。钟叶也经历过一个人只通过手机来和别人交流的时光,念着弹幕上的话,就仿佛自己也有了朋友一样。
“如果两个人都不敢踏出那一步,始终为彼此等待,就是无谓的消磨时光啊。”
钟叶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光,那声叹息让谷源惠听清楚了遗憾。
“你自己心里有点谱儿。”
钟叶把谷源惠送回到了新家,走之前再三催促谷源惠别再磨磨唧唧,抓紧时间把人搞到手。那迫不及待的样子仿佛火烧了眉毛,她再不告白何惊蛰就要和别人跑了似的。
谷源惠哭笑不得,送走了钟叶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可以看见她挂在手边玄关的日历。
“明天就是夏至了啊……”
在日历二十一号的位置被她用红笔圈了出来,这一天,就是她准备的告白日子。
换衣服的动作缓缓停住,谷源惠垂眸,视线落在眼前的日历上,“这一步,我会先走出来。”
十多年前那个充满橘子汽水儿味道的夏天,是谷源惠在尚不懂感情的年纪,就囫囵吃下怦然心动的种子,然后在整个少女的青春发芽,念念不忘。
于是她想在二十三岁的这个夏天,为自己放一场烟火,将开了花的果实送给曾经路过的小男孩儿。
她也想在何惊蛰的生命里,留下充满绚烂烟花的盛夏。
*
其实告白并不需要做太多的准备。只要在夏至的这一天,谷源惠能够将那句话完整的说出来就好了。她也想过弄得盛大一点,但是计划被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她还是觉得这个最简单的才是适合她的。
去超市买好了需要放的烟花,谷源惠租了一辆车,自己开车到之前就打听好的允许放烟花的位置。经过她的精挑细选,那是一片空旷的山野,周围没有树木,但是山坡上的缤纷野花在夜间仿佛是点亮了漫山遍野的繁星。
今天是周天,明天是她入职F公司的日子,如果告白成功的话,她或许可以再进一步,见到何惊蛰。
以女朋友的身份去融入他的世界,这样扣响他紧闭的心门时,或许可以得到他的回应。
谷源惠换上了她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何惊蛰相同款式的鹅黄方格纹小裙子,虽然并没有抱着何惊蛰能够记起来的希望,但是仪式感极重的谷源惠还是选择穿这条裙子来告白。
布置好烟花的位置,太阳已经落山了。残留的如火焰般绮丽的火烧云一直烧到头顶,站在山野间的女孩儿发间都是这瑰丽的光泽。
漫山遍野的无名野花,随着留有夏至余温的晚风轻轻晃动,穿着吊带裙的谷源惠,被这如同油画的极致色彩映得雪白,她看了看身后即将压过来的夜色,拿出手机拨通何惊蛰的视频电话。
“我以为你今天都不打给我了。”
谷源惠还没说话,那边何惊蛰的声音就急吼吼的传来,只是画面中不见他的脸,只有一面墙壁,“我都准备一会儿打给你了。”
话音刚落,何惊蛰的身影进入屏幕,饶是已经习惯了何惊蛰各种造型的谷源惠,还是被他今天的打扮惊艳的心脏都漏了一拍。
一直留着刘海的何惊蛰似乎知道今天谷源惠要告白似的,将额发梳起,露出漂亮的五官,仿佛一直看着乖巧无比的小学弟一夜之间长大了。不说话的时候,何惊蛰本就深邃的轮廓没了额发的遮挡,更是毫不掩饰的散发属于男性凌厉的攻击性。
谷源惠第一次发现,何惊蛰的眉眼居然会有这么锋利的时候,甚至有了点压迫感。都已经是傍晚了,常年窝在家的人却是穿上了熨烫整洁的白衬衫和西裤。何惊蛰蹙着眉和手里脖颈间衬衫领口的扣子作斗争,眼看着谷源惠已经看过来了他这个扣子就是扣不进去。
“我有话要对你说,谷源惠。”
干脆放弃了那颗怎么也扣不进的扣子,被拉扯的有些凌乱的领口,放肆的袒露着他白生生的脖颈,随着有些急促的语速,喉结的滑动,彻底把拿着仙女棒呆滞着的女孩儿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
今晚的何惊蛰……谷源惠没忍住咽了咽口水,要命了。
“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谷源惠揉了揉脸颊,把自己从眼前的艳色拽出来。哪知向来纵容她的何惊蛰,今晚连性格都变得有些强势:“先听我说完,这件事……”
何惊蛰闭了闭眼,看向谷源惠时,浑身的利劲儿随着眼尾泛起的红消失的无影无踪:“……对我来说很重要。”
此时杂糅着极致的荷尔蒙与浓重的少年气的人,让谷源惠的心跳已经超速,虽然告白也是相当重要的事情,但是何惊蛰现在的状态让谷源惠在沉迷美色的同时,也有些不安和担忧。
“好,你说,我听。”谷源惠席地而坐,静静地看着何惊蛰。
对上那双一直都是包载着万物,将生活的苦坦然纳下的眼睛,何惊蛰紧张的心情得到了安抚,他在她的眼里,只看到了自己。
“谷源惠,我一直都在生病。”
何惊蛰固执的连名带姓的喊谷源惠,没人知道他主动说出这句话耗费了他多大的勇气,漆黑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放在心口的人:“PTSD,我走不出来的噩梦。”
*
这是一个不长,但是令人心痛的故事。
何爸爸是南方小镇里有名的律师,他有一位来自江南水乡秀美的妻子。他们在惊蛰这一天迎来了家里的新生命,于是给他取名何惊蛰。为了更好的陪伴何惊蛰,何妈妈辞去了幼师的工作,因此何爸爸挑起了养活全家的重担。
在何惊蛰九岁那年,小镇里外号“刀疤”的男人被他老婆杀了。谁都知道“刀疤”曾经是混混,娶了老婆之后又喝又赌,赌输了就打老婆。那个瘦瘦小小,从来不肯露出左半边脸的女人,在寻常的晚饭后,捅死了喝大了暴打她的男人。
何惊蛰看见那个女人的全脸时,被那长长的疤吓到晚上睡不着觉。睡不着的夜晚,他听到门外何爸爸与何妈妈哀愁的叹息。
“你真的要去替刀疤他们家起诉常兰?”
“嗯。”
“可是常兰……她太可怜了。”
“柳茗,惊蛰聪明,已经被破格允许上初中了……他们家给的多。”
“……只怕你以后名声,唉。”
何惊蛰那时候不懂爸爸妈妈这叹息意味着什么,直到官司打完,何爸爸成功让那个瘦小的邻居阿姨被判了长达十五年的牢狱之刑之后,刀疤的大哥满意的笑容中难以掩饰的快意,向来和善的叔叔阿姨们投来蔑视,愤恨,甚至宛如看垃圾的目光时,小小的惊蛰意识到,爸爸似乎做了一件天理难容的错事。
为了缓解邻里的压力,让何惊蛰在上初中前好好放松一下,何爸爸何妈妈带着何惊蛰开车从南方自驾游去北方。一路上爸爸妈妈和往常一样,给何惊蛰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在即将回到小镇的路上,何惊蛰问了何爸爸,他之前是因为做错了事才会被大家骂的吗?
何爸爸开着车,何惊蛰看不清他的表情。身旁的何妈妈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惊蛰,这个世界人们之所以规范的活着,是因为有规则。而爸爸就是守卫规则的那个人。”
“但是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有感情和道德。”
“爸爸的确做错事情了,利用了规则,让邻居阿姨多受很多年的牢狱之灾。”
“在感情上,道德上,规则间,爸爸都是一个不称职的人。”
何妈妈把何惊蛰搂入怀里,不知什么时候泪水也跌落了下来,“惊蛰,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爸爸妈妈不是一个好的榜样,我们很愧疚。”
“但是,对于我们这个家来说,你爸爸一直都是一个称职的爸爸,你不要对爸爸失望……”
那个时候的何惊蛰很小,无法理解何为“生活”。就像他无法理解向来备受大家尊敬,充满智慧的爸爸,为什么在明知是错事时却还要去做。
这条回家的路很长很长,那个夜晚也很长,一度让十几年后的何惊蛰难以从那沉入浓墨的夜里醒来。
九岁的何惊蛰对于那个夜晚的所有噩梦,是从长长的刹车声开始的。
当车子彻底失控时,他被妈妈紧紧地搂住。耳边妈妈绝望的尖叫声被划破空气刺耳的撞击声和刹车声掩盖。迎面而来的车仿佛失了控的疯子,一下一下的狠狠撞击在何爸爸的车上!
直到两辆车翻滚在高速路边的山坡上,何惊蛰才感觉到他被温热的血包裹了。
他耳边是汽油“滴答滴答”的声音,是那辆车里濒死之人快意的、渗人的大笑的声音,是火苗燃烧的声音,甚至是玻璃扎进他皮肤里的声音……就是没有何爸爸何妈妈呼吸的声音。
何惊蛰那晚哭喊到失了声,直到那个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人也咽了气,他都没有等到救援。
小小的惊蛰从早就没了玻璃的车窗一点一点的爬出来,腰部何妈妈的手宛如钢筋,在丧失了生命力之后依然紧紧地护住他。
何惊蛰就这样趴在半截车窗外,与那个死不瞑目的男人对上了眼。
他认得他,他是那个邻居阿姨的弟弟,也是每天来他们家门口骂他爸爸的人。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何惊蛰再一次醒过来时,他已经没有了爸爸妈妈。
他被爸爸生前的好友李医生领养,在回到以前的家整理衣物时,他听到邻居们唏嘘的声音。
“入狱当晚常兰就自杀了,也难怪她弟发了疯把那一家给弄死了……”
“可怜了惊蛰呦,小小年纪就没爹妈。”
“他爹是个好东西?见钱眼开连良心都不要,呸!”
更多的难听的话被李医生的手隔绝在外,何惊蛰看着戴着圆圆的眼镜,一脸怒容的大姐姐,她对何惊蛰说道:“不要听她们胡说,你爸爸是好人!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何惊蛰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个世界好难过。
不是他难过,而是这个世界好难过。每个人都有这么多的迫不得已,每个人都在艰难的证明自己还活着,可是生命离开真的很快。就在刺耳的刹车声之后。
他被检测出中度抑郁和自闭症,是李医生发现他已经四天不说话的时候。
李医生自己就是心理医生,但是她学的很杂,什么都捣鼓,经常在实验室里不出门。等到她都发现何惊蛰不对劲,何惊蛰已经彻底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了。
何惊蛰在给谷源惠讲到这里时,没有多言,只用了寥寥几个字就概括了。
“挺孤单的一段时间。”
她不知道自闭症和抑郁症患者究竟该如何自救,仅仅是“孤单”二字又怎么能担负得起那段沉重的记忆。
何惊蛰走出自闭用了近十年的时间,他不去学校,不交朋友,生活里只有李医生和无数的药。
他第一次失控就是在成年之后,PTSD的症状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了。
他在很平常的一天,看电影看到车祸片段时突然捂住耳朵大叫,李医生听到外面的动静,从实验室冲过来连忙关掉了电视。等何惊蛰清醒时,他失忆了。
他忘记了早已死于车祸的爸爸妈妈,还以为他们只是出去工作没有下班。他什么都记得,甚至记得何爸爸不光彩的一场官司,就单单忘记了那场让他痛苦近十年的车祸。
这样的状态断断续续,李医生给他试不同的药,有时候管点用,有时候无果。第一次发病失忆的状态最长的时间他持续了半年。也就是这半年,他学会了开车。
他很少开口向李医生要什么,但是那天他说他想要学车。
李医生知道他对刹车声的恐惧,坚决不让他碰车。但是只有这唯一一点爱好的何惊蛰少见的叛逆了,趁着李医生捣鼓药品的时候偷偷的学。
没有出现刺耳的刹车声一切就相安无事,直到何惊蛰自以为技术不错,漂移的时候那尖锐的刹车声瞬间唤醒了他尘封的记忆。
从那天以后,他不再失忆,只是会对任何路过的车辆的声音,哪怕只是引擎亦或者喇叭,都让他怕的捂住耳朵,陷入痛苦的回忆。
李医生带着他搬到了高高的楼上,减少了车辆的声音让何惊蛰症状好了许多。但是常年的自闭让他有了一定的社交障碍,唯数不多的出门就是他参加高考的时候。
他无法在校园里和别人一起上课,一直在家里读完了大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而他的毕业作品被送去参展偶然被F公司注意到,最后他被破格录取。似乎是上天为了补偿何惊蛰受的苦难,让他后面的生活无比的幸运顺遂。
他赚了很多很多的钱,带着李医生住到昂贵的楼里,她就住在何惊蛰的对面,却被社交障碍日益加重的何惊蛰关在门外,从来只打电话联系。
当她知道何惊蛰想要为了一个女孩儿走出屋子时,她知道,那个拯救何惊蛰的灵药,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