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鸠挂掉戚瀚枝的电话时,疲惫极了。一尘不染的工作台,倒映着她濒临崩溃的表情。
耳边还有着戚瀚枝气急败坏的怒骂,和那不以为意的嗤笑的余韵。手机传来了信息提示,她抬了抬眼皮,不用想,一定是戚瀚枝。
划开手机,果然。
孟鸠看完了那大篇的话,恨不得把手机砸碎。只是……她睁大了眼睛,没让眼泪流下,却掩不住眼中的脆弱,看着这个陪伴了她所有时光的实验室,她抹去眼泪。
她不想脏了这里。
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孟鸠挂了,它又不厌其烦的响起来。心底的所有挣扎与愤懑在这一刻冲破了母女间最后的情感,她接起了电话低声咆哮,泪水无声下落:“我说了不做不做不会再做了!你一定要逼死我才甘心吗?!”
“为什么、你为什么从不为我考虑考虑?你知道我有多热爱这一切吗?你非要看到我一无所有了你才开心是不是?!”
“……孟小姐,我是谷源惠。”
一瞬间,晴天霹雳。尚未从失控的情绪中走出来的孟鸠,近乎是定格在了那里。
“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我们谈谈吧,明天,在小香咖啡馆见。”
知道了……?
孟鸠手中的手机滑落,她挂着眼泪的脸麻木了。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地板,良久,浅浅的呼吸了一下。
在一瞬间天塌下来的恐慌之后,是长久的,不合时宜的解脱之感。
她虚弱的瘫坐在地,突兀的笑了,从无声到低声,再到大笑。宛如一个疯子一样。
眼球里都是蜘蛛网一样红红的血丝,孟鸠看着戚瀚枝又发来请求她的微信,胸口一热,回复了三个字:“败露了。”
在信息发送的一瞬间,她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感。那样的快意让她再一次笑了起来。
“知道了好……知道了好!”
她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
谷源惠没想到再一次见到孟鸠,她的状态会这么糟糕。看起来,她比上一次更加的瘦了,颧骨格外的突出,仿佛要刺破薄薄的肌肤,冲出来。
又或许是知道了一切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她的眼神没有了故作的平静,反而透着浓浓的倦意与颓败。
那个走路带风,气场强大源于她自信的女人,没了良心做支撑,佝偻了的脊梁,那点自信也消失殆尽。
“这里面有程启书威胁你,以及你与他交易的所有证据。”谷源惠把U盘放在了桌子上,也不怕她抢走,“我已经备份了。自首吧,孟小姐。”
“……你怎么知道的?”孟鸠在来赴约的时候,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她只是在做个了结之前,想要弄清楚,一个小小的实习生,是怎么颠覆这一切的?
“这家公司本就是我爸的,迟早也是我的。大家都以为我是最没必要卖机密的,你为什么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正是因为这样理所当然先入为主,我才会怀疑你。”谷源惠对这个凄惨的女人没有半分怜悯,她现在所受的罪,在她动手之前就应该料想到。
“反正迟早也是你的,卖点自己家里的东西,又怎么了。”谷源惠对上孟鸠倏然睁大了的眸子,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是这样想的吧?”
“不是的!”孟鸠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她似乎想要越过眼前的桌子,把对面的谷源惠揪起来,她无比愤怒的咆哮着:“不是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你和她凭什么都这么想我?!”
“只有你们有人生是吗?只有你们有梦想是吗?我木讷一点,就是个木偶吗?!”
最后一个字几乎喊破了音,也不知道是对着谷源惠说的,还是透过她,冲另一个女人呐喊的。
孟鸠颓然的坐回了椅子,那样的嘶吼用尽了她的力气,孟家大小姐最后的尊严,让她没有动手,真的去揪谷源惠的衣领。
“……孟小姐,你没事吧?”谷源惠目瞪口呆,孟鸠的精神状况十分不稳定,她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进行谈话。
“谷小姐,既然你都知道了,想必,我不是我爸亲生女儿的事情也知道了吧?”
孟鸠自嘲一笑,盯着眼前的谷源惠提前替她点好的黑咖啡,里面有奶香,应该是在她来之前为她加好了牛奶。端起来尝了一口,还有淡淡的奶油味儿。
“我这个人,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喜欢喝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她无神的放空着,用小勺子搅拌着咖啡:“我应该继承我爸的衣钵,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我的人生就像一杯黑咖啡。是彰显他们身份的品味,是不该有一点甜味儿的扭曲审美。”
谷源惠心一揪,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可是我喜欢的,是甜甜的奶油,是加了咸香芝士,和细腻乳酪的奶盖,是草莓味,是柠檬清香,是红茶,是个各种各样的口味。”她把手里的汤勺一放,泪珠掉落在黑咖啡里,这下,再多的牛奶都掩不住她的苦。
“我喜欢的,不是经商,是软件设计。”
孟鸠的妈妈从小把她当成男孩儿一样培养,她所有的兴趣爱好,都是戚瀚枝经过调查筛选,最终选出适合她,适合一个继承人该有的。她的人生,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望到头了。
戚瀚枝的青春放在了身边周旋的男人身上,于是安定下来的后半生,就都压在了她身上。她就像一个自信的赌徒,押对了前半生,便觉得后半生也没了烦恼。
可是她发现,她无法打动那个男人,无论怎样,他对她犹如一个客人一样。
哪怕在一开始结婚,就知道她已经怀了程启书的孩子,这个人也不在意。只是承诺她,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除了爱。
戚瀚枝豪赌了一辈子,最不信的就是承诺。她必须要紧紧地抓住什么,才能让她有双脚落地的踏实感。孟旗给了她想要的荣华富贵,可是她却不知道孟旗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这让她更加没有底。
就像一个面对强劲的对手的赌徒,她却没有砝码,没有制约他的底牌。
孟旗对于孟鸠近乎是溺爱,这让戚瀚枝无法接受。她坚信这是捧杀,她绝不会让孟旗再有机会亲近孟鸠。
所以,这一次,她要把未来,压在孟鸠的身上。
于是,每个周天下午,获得一下午自由时间的孟鸠,和孟旗有一个妈妈不知道的约定。他们会在实验室,度过孟鸠最快乐的时光。
孟旗手把手的教她编程,教她设计。
于是,周天下午那偷来的时光,是她活下去,也是对未来唯一的希望。
为了迎接每一个周天,其余时间再窒息,她都能忍受。
她长啊长,越长越不像妈妈,也不像孟旗,反倒是与程启书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这样的孟鸠让戚瀚枝越发觉得恐慌。
孟旗不在意,可是她在意!周围人的眼神让她无法忍受,丈夫十年如一日的冷落让她疯狂,甚至,连她的骨肉也越来越与她不亲,这让她几乎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在孟鸠提出去公司设计部上班,而她高高的站在那里,看不清面容时,戚瀚枝知道,她手里的鸟儿,不受掌控,要飞出去了。那个骰子,没有按照她想要的点数骰出来。
最后空落落的,就只有她自己而已。
戚瀚枝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还有依靠,下半辈子还有人陪着。所以她去找了程启书,与他旧情复燃。
那个男人对她的需要,让她浮在半空的心总算是回到了地面。一辈子都靠着别人的菟丝花,是不可能独自生存的。
仿佛她的前半生用光了所有的运气,现在的她,从孟鸠离开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不受掌控。程启书拿着她出轨的照片威胁她时,她正在喜滋滋的做饭,等他下班。
那间屋子所有的回忆都仿佛淬了毒,让她浑身发冷,恨不得点燃自己。
带着那些不知道备份了多少的照片,戚瀚枝找到了孟鸠。
她不知道孟旗对她的容忍究竟有多少,这样损害他尊严的事情,她不敢赌。
害怕事情败露,她把程启书想要的告诉了孟鸠,那天晚上,一身实验服的女儿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反应,仿佛她不是她妈妈一样。
“这家公司迟早是你的!这些机密、给他也无所谓啊!”戚瀚枝目眦欲裂,状若疯子,“这么大的公司,难道会因为这些就倒了吗,啊?”
孟鸠那晚是第一次把戚瀚枝关在门外,不理会她的呼唤。一夜无眠,第二天找到戚瀚枝,把程启书想要的给她时,孟鸠只说了一句话:“这是为了我爸。”
拿到东西的戚瀚枝被孟鸠的话气晕了,她付出心血培养的女儿,半分不心疼她就算了,居然对那个从来不关心她们的男人这么亲近!
她古怪的笑着,残忍的说道:“你爸?你爸是这个威胁你的人。”
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那天,就是孟鸠噩梦的开始。
她知道孟旗早就察觉了,却一直在给她机会。为什么不来制止她?打她骂她都好,为什么要放纵她,就像亲戚的孩子犯了错,自己的爸妈在旁边无限纵容一样。
因为终究,不是亲生的。
孟鸠报复一般的不断给程启书想要的,从一些小的机密,直到最后那款孟旗废了心思研究的手机,也被她浑浑噩噩的都给了程启书。
时常混沌,偶尔清醒。清醒的片刻是矛盾与挣扎,还有那浓浓的恐慌与不甘。
她害怕真的因为她身上流的不是孟旗的血,从此她便没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爱她,尊重她的人。
直到何惊蛰出了车祸,所有人把一切引到他的身上时,她才发觉,她最热爱的实验室,早已经被她弄脏了。
那段小时候快乐的时光,也被她对孟旗的猜忌,彻底磨花了。
手机里那一笔笔的记录,都在她与孟旗之间添一道裂纹,戚瀚枝每一个催着她要机密的电话,都像贪得无厌的鲨鱼,彻底把她溺死在悔恨的海底。
整整一年,无法醒来的何惊蛰,如同一个巴掌每天都要扇她一遍,叫她清醒些,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走到今天,说不清楚是怪她,还是怪我,又或者是……”孟鸠的手机屏保,是小时候她与孟旗在实验室照的相,她轻柔的拂过,低声喃喃:“……是他的无情呢?”
没人算得清楚孟家这笔糊涂账了。但是孟鸠与程启书,却是有法律来好好清算。
戚瀚枝虽然没有被判刑,但是道德上的枷锁,足以让这个娇贵了一辈子的公主,永远沦为众人口沫中的阶下囚。
*
知道了孟鸠过往的谷源惠,看着来到李素生家蹭饭的男人,说不清楚心中滋味儿。
孟旗对李素生黏黏糊糊的样子,让她直觉得眼睛痛。连着嘴里的橙汁都有些发苦,仿佛喝到了黑咖啡的味道。
要她如何来说呢?她讲不清。
厨房里的两个人背负着的,是她无法想象的沉重希望,孟鸠与戚瀚枝,也是活生生的两个人。
他们走到今天,与孟旗脱不了干系。
“从孟鸠的事情之后你就是这样,”何惊蛰紧张的声音让谷源惠收回了目光,侧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要想太多了,你现在与这些事情无关了。”
所有的恩恩怨怨交给当事人,他们不过是不小心翻到这一页的过客,干什么这么投入?
谷源惠自嘲一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闻着何惊蛰身上的熟悉的味道,叹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