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还算有趣。”
从西六街回来的第三晚,苏野将想法托盘说出,就见一贯无事人模样,只顾喝酒的沈幼鱼,忽地来了兴致。
拖着香腮,坐在桌旁。
“可惜如此一来,那《陆家灭门惨案》卷宗内的因果,便会旁生羁绊?”
佛家功德,道家因果。
同道家水火不容的鬼师,自然也隶属因果一途。
回想起几日前,苏野以真面目,到隐市入口走了一早;如同舍身饲虎的行径,便让她觉得琢磨不透。
“人生没了羁绊,反倒无趣。”
见得沈幼鱼,身周鬼气鼓舞,苏野旋即一招手:“灵韵姐,便请施法吧。”
八品鬼师似是觉得他的言语,颇为有趣。
会心一笑,朝着屋内的线香一指点出。
银杏轩内,场景瞬间改变。
周遭的亭台楼阁,均都栩栩如生。
看来这盐商陆国维,却是在数十年如一日的贩盐生涯中,积累了大量家财。门庭若市,言笑晏晏的小厮婢女,在各个房间中穿梭奔走。
却没看到和和美美的庭院内,多了一身红衣。
不待众人发现,红衣便朝主卧方向掠去。
偌大个院落,鬼气弥漫。
“姑苏陆氏,汝当年行走淮南时,曾杀了一家家主。”
“二十年过去了,居然还能活得如此心安理得?”
......
“啪嗒。”
账本落地,正值壮年的陆国维,失魂落魄着站起身来。
“当年陆某,的确杀过人。”
“且那人,还在鄙人生活窘迫之际,施予援手。”
“奈何相处了半月不到,他见陆某身无长物,便起了厌弃之心。更是在某一日,灌醉了陆某,对着新婚燕尔的堂客,欲行不轨......”
“......”
“勿需狡辩。”
“杀人者,该死!”
红衣现出身形,朝着屋内的男子狞笑一声,继而整个身形,眨眼遁入男子体内。
次日傍晚,就见一向稳重的陆国维。
袖中藏了把剔骨尖刀,捂住陆常氏的嘴,从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其后的六七日,便将陆常氏,打扮成生前模样。
坐在窗旁。
直到接连杀了稚子,以及十余名家仆。
外跑货的帮众,回来闻到院里的尸臭味,才将那得了失心疯的老爷制住。
救下方刚五岁。
饿得眼眶凹陷,面颊发青的稚女。
......
鬼雾中,便在陆国维被前任法曹斩首的当儿,红衣鬼影腾空而出。
猖狂的笑声,直惹得一众围观的百姓,四散奔走。
苏野身周,随着《陆氏灭门惨案》的情节推进,怨念持续汇聚;到得陆国维身死,一个个枉死的冤魂,已经在银杏轩内汇集。
“破!”
沈幼鱼轻喝一声,海市蜃楼一般的陆家庭院,渐次散去。
“多谢灵韵姐援手。”
三息后,银杏轩恢复如常。
油灯摇晃,面白如玉的沈幼鱼,则是坐在桌旁,定定的看着面前的少年:“此事虽然发生在天妖乱国之初,却是和东郊盲女案,颇为相似?”
“所以此案,也是我进入隐市的原因。”
眼下牧州案牍库,早已没了成人礼的资料。
姜婉儿的残魂,并未说出“玄瞳大人”的身份;勉强成为线索的“万户侯”,则不知身在何处。
--他还缘着此事,问过小侯爷。
安北候栾定邦身上,是否有令人作呕的肉味?
结果被栾云逸,看白痴一般瞪了回来。
正是如此,苏野才会义无反顾的寻找隐市。
以期一点点,揭开这将当年那万邦来朝的大衍,搅得江河日下的天妖乱国案。同时查清苏二郎,死在牧州销兵池的秘闻。
故而借用八品鬼师的鬼瘴,化身红衣。
将《陆氏灭门惨案》的怨气,悉数吸引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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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日起,牧州法曹吴大人,重审大治年间无头悬案。”
“十余年前的《陆氏灭门惨案》,凶徒踪迹已经寻到!”
铜锣声响过后,一队官差快步赶来。
将十余张布告,贴到各街街口。
正午时分,短暂歇息的街边小贩,立刻围拢过来。
“吴大人,真是牧州青天啊。”
“刚破获那骇人听闻的毕方杀人案,眼下又将沉寂多年的《陆氏灭门惨案》提上日程,即便这世间妖鬼纵横,老夫也选择信他。”
“正是,便连那丧心病狂的冯炎,都能引颈伏法。”
“何况这在当年,还留有不少蛛丝马迹的《陆氏灭门惨案》?”
谈话间,另一行官差。
已经将嫌犯头像,黏在布告旁边。
人像上的少年,笑眼眯起。
更是被府衙画师,用朱砂涂成了红衣。
“咦,这凶徒,怎地如此面熟?”
一名在银杏坊对街摆摊的老者,不由得眯起双眼。
“胡闹,《陆氏灭门惨案》距今已经十余年,为何这凶徒,却是此般白面儿郎?”
“老哥哥莫要说了,当年的陆家惨案,本就不是常人所为。”
“吴大人此番举动,难不成是要断妖鬼刑名?”
“吴青天啊!”
一时之间,但凡见过布告的牧州老少。
都对那枯燥无味的吴冠文,交口称赞。
......
“兄弟们,动手!”
夜幕降临,便在苏野孤身出门之后,一行官差,立刻追了上去。
追追停停。
双方距离,却是始终把握在百丈范围。
眼见着那身红衣,转入西六街街口,吕洪茂方才招呼着一众手下,藏入黑暗。
“引魂人,救我!”
羊肉铺子处,疤面汉子刚收拾完肉摊,打算回家歇息。就见一名衣衫破败,肩胛处留着鲜血的少年,踉跄而来。
到得面前,身后更是鬼影绰绰。
怨气冲霄!
“两日不见,小哥儿怎地如此狼狈?”
瞧出来人,正是苏野,引魂人目光一紧。
看清少年身后的冤魂,更是错愕开来,一时间,竟是忘了挪步。
“不瞒老哥,在下前日来此,多有隐瞒。”
“这些年,便是借用阴阳家的手段,将罪案封存在体内。眼下官府旧事重提,却是没了去处......”
刀疤男子听得,眼神略有和缓。
毕竟能被浮生门重视,断然不是寻常之辈。
手腕发力,便将扛在肩上的磨刀石,甩到胸前,信手递了过去。
苏野摊手一摁,十余丈布告,率先出现。
片刻之后,则是陆氏一门惨死的诡谲图像。
窗户旁,鬼影绰绰。
“陆某不欠你了...不欠你了......”
目光迷惘的陆国维,跪在地上,朝着窗口的鼓胀尸首,念念有词。
......
“这......”
场面太过凶戾,即便刀头舔血。
数次濒临死亡,只得在牧州隐市谋了份差事的引魂人,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虚空一招,取来一块手牌。
“此街第七个堂口,你能寻到引路鬼卒!”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奔出二十余丈。
“唰!”
便在苏野逃开之后,一柄重刀,从肉摊处激射而去,将少年残影洞穿。
“哆”的一声,钉入不甚坚实的地面。
“此人是妖邪同谋,拷走!”
吕洪茂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九品武夫的气血,随之鼓荡。上前几步,冷冷盯着同苏野交谈过的屠夫。
“官家冤枉啊,小人不过是这条街的卖肉屠夫。”
“哪来什么同伙?”
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引魂人,嘴上讨饶。
眼底却是没有半分惧意。
愣是花了半柱香的工夫,寻来不少乡邻作证,才摆脱了妖人同伙的罪名。
“他同你说了什么?”
“让在下给他支些盘缠,若是不给,就杀人灭口。”
终于,在含混着解释完苏野拦路,引魂人满脸无辜之际;吕洪茂才抛下此人,继续朝苏野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
......
“随我来吧。”
西六街第七处堂口,苏野脚步踉跄。
擎着手牌出现。
一名身形极瘦,正将诸多石粉,抛入口中的青年;见到他手中黄芒熹微,兀自发光的手牌,立刻整了整袍服,领着他如飞朝后院钻去。
入得后院,却是一处绿油油。
冒着寒气的深潭。
“今朝入隐市,此生已了了。”
“黄令大人,请吧!”
苏野见得这处泉眼,怨气翻腾,多半是那奇门遁甲一般的手段。
不疑有它,收起手牌。
一跃而下!
没有水声,更没有冬日潭水的余温。
罡风撕扯,片刻之后,苏野已经在一处山峦巍峨,鬼火粼粼的峡谷中站定。方刚现身,两道白雾,蓦地从峰上射来。
落地之后,却是同冯炎一样的伥鬼。
这两人,居然都具备堪比吴冠文的灵力威压,顶多再有两三年,便能达到八品巅峰,沈幼鱼的地步。
“黄级孤魂,随本使走一趟吧!”
见着苏野手中的令牌,两名伥鬼,疏懒着上前引路。
“无妨,有我护法。”
发丝间的沈幼鱼,见着两名鬼差。
情绪不为所动。
若是真身出现,说不得还要对这故弄玄虚的牧州隐市,嗤之以鼻。
苏野听得,心下稍安。
大踏步跟了上去。
走出几步,身周的景物却是变了。
“又是奇门术法么?”
......
“市中来了新鬼,有趣。”
便在苏野迈入法阵,身周渐次热闹,依稀听得坊间孩童的追逐嬉戏之际;一道苍老的声音,自他入谷的位置响起。
“没有掩藏行迹,当真难得。”
应和过后,数十双眼睛,顿时投向隐市街头。
冥月之下,一袭红衣。
长身而立。
几名街边幼童,嬉闹着从苏野身边跑过。
十余丈之后,化作怨气消散。
“谁能想到,这隐藏在西六街地下的隐市,竟然按牧州城的模样布置?”
入市之后,走过三街。
苏野便觉得周遭的官道,有些熟悉。
待得铺子里,小贩吆喝的声音传出,却是瞬间会意过来。
没错,眼前的坊市。
正是缩小版的牧州城!
心生震撼间,红衣少年,一步步朝坊市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