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是历代太子视朝的地方。弘治帝当太子的时那会儿,在这里接受储君的培养。现在则是皇太子朱厚照出阁读书的地方。
弘治帝像天下间所有的父亲一样,时不时过来了解儿子的进学情况。作为过来人,弘治帝深知皇子读书的无趣。每月只有初一、十五两天放假。一年之中,唯有元旦、元宵、冬至、万寿节等寥寥几天假期。原想着活泼好动的儿子会受不了枯燥无味的学习。事实出乎他的意料,儿子出阁读书以来,每天步行到文华殿报道,风雨无阻。说是要增长智力、强健体魄两不误。
今日十五,儿子放假。收到前方急报的弘治帝心情不佳,约上汪直,来到文华殿。
文华殿偏院内有一口井,名为大庖井。井水甘甜,享誉京城。
弘治帝不爱喝茶。但他知道,汪直在京师的时候,喜爱用大庖井的井水煮茶。
左顺门发生的事,弘治帝已经知道了。为了不打扰喝茶的好心情,他不让人通报左顺门的后续。
无需费心猜测,前因后果显而易见。弘治帝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皇上,京师炎热,奴婢还是喜欢待在南京。”白面无须的俊朗中年手持填白执壶,娴熟地把烧开的井水注入白瓷茶盏中。
青绿色的芽茶在水中旋转,顷刻间沁人的茶香飘出。茶汤渐渐变成绿色,衬得洁白的茶盏更加的雅致。
弘治帝把玩着手中的白瓷茶盏。
滚烫的茶水经由茶盏阻隔,传至指尖仅仅略有些发烫,让冰冷的手指有了那么一丝温度。
哪怕是酷热的六月,弘治帝的手依旧冰凉。手上的皮肤比他掌中的白瓷更加白,没有血色的苍白。这副身体啊!
弘治帝眼神暗了暗。细心等待中年人慢悠悠喝完茶,他放下茶盏,噙着嘴角亲切地道,“朕想喝伴伴煮的油茶。”
汪直苦笑。多年休养,磨掉了他的锐气。正值壮年,心已老去。若不是因为念旧,他不会踏足京师。再次回宫,大庖井水喝起来还是记忆中的甘甜。人,却非他熟悉的那些人。事,还是那些糟心事。
一旁伺候的内侍立刻出去准备一应事物。
汪直心中叹了叹,收回了执壶添加茶水的手,劝道,“天气燥热,油茶不易消化,不宜多喝。皇上万事因以龙体为重。”
“朕知晓。朕只想和伴伴一起喝瑶族的油茶。若伴伴不在身边,便没了那股特别的味道。”弘治帝含笑。
望着弘治帝与记忆中人相似又迥然不同的温和目光,汪直有些晃神。
时光如流水,三十年一晃而逝。曾命如草贱、朝不保夕,也曾呼风唤雨、权倾天下。悲叹过命运不公,也庆幸能轰轰烈烈活过一场。直到曲终人散,伴随他的,依然是懵懂孩童时期的温暖怀抱。
汪直明了,他的心是真的老了。
在汪直感怀的时候。内侍们陆续取来炒熟的芝麻、黄豆、姜丝、虾米、米花等配料。
熬制油茶过程繁琐。弘治帝屏退左右,斑驳的树影下,唯剩两人。
汪直往火炉内添入木炭,铁锅内加入炒熟的茶叶、米花,注入井水。等井水煮沸,去掉茶渣,熬出的茶水倒入配料中搅拌,一碗热腾腾的油茶出炉。
弘治帝全程含笑看着,心平气和的等待。
汪直舀上一小碗油茶递给皇帝。
弘治帝小口喝着油茶,心满意足地笑了。是小时候娘做的味道。
“朝廷镇压叛乱历来不留情。孝穆太后应该与奴婢一样,都无亲眷在世。人生总有遗憾,就像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孝穆太后泉下有知,定能感到皇上的孝心。”汪直突然开口。
提及孝穆太后,弘治帝收敛笑意。
孝穆皇太后,弘治帝的生母。宪宗时瑶族叛乱,朝廷派大军镇压。孝穆太后纪氏为叛乱的士官之女,与汪直在内的乱臣贼子家眷一起押解进京。那时宪宗宠爱着万贵妃,有一日心血来潮临幸了纪氏。万贵妃善妒,纪氏有了身孕,差点被堕了胎。未免孩子遭遇不测,刚出生的弘治帝被宫人偷偷养在宫里。直到弘治帝六岁,宪宗才发现此事,立其为皇太子。孝穆太后被宪宗立为淑妃后不久暴毙,救过弘治帝的太监张敏吞金自杀。弘治帝磕磕碰碰长大,还得担心储位被废。
其中的诡秘波澜,层出不穷的杀机,非两三言语说得清。
世人都知道太监张敏的忠义,并不知道孝穆太后的同乡小老弟汪直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汪直掌权的那几年,是弘治帝孩提生活中过得最舒服的几年。汪直倒台后,宪宗废太子之心昭然若揭。
弘治帝登基后寻找过母族。兴高采烈地见到了两位舅舅,可笑的是两年后查出纪氏兄弟乃假冒。别提有多难受。
“朕......有数。”弘治帝极力平稳情绪。
弘治帝回答的太爽快,让汪直愣了愣神。不清楚皇帝是对找不到太后族人有数,还是对皇帝也不能事事如意有数。
汪直毕竟离开紫禁城多年,他对年轻皇帝的印象,仍停留在小时候躲在人身后、唯唯诺诺的样子。
有很多人夸弘治帝仁厚。可对于帝皇来说,仁厚并不是一个褒义词。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弘治帝不悦:“朕说过不许任何人打扰。”
“启禀皇爷,太子、首辅大人领诸位大人请求面圣。”传话的内侍胆战心惊地道。
“照哥儿怎么与老大人一起来了?”弘治帝不解。
被人暗中嘱咐过的内侍说道:“太子说了些重话,首辅大人强逼太子见皇爷。”
弘治帝皱眉:“照哥儿说什么了?”
“皇上,”汪直不等内侍回话插嘴道,“太子尚年幼。童言无忌。”
弘治帝一愣,回想起自己幼年发生的事,怒火像火山喷发一般压也压不住。照哥儿是他唯一存活的儿子。不能让他小小年纪牵扯入朝政,活得如履薄冰。
“立刻去传旨,太子禁足十日,没朕的允许不准踏出清宁宫半步。”弘治帝横眉冷眼,龙威大作。
内侍应诺,撒开膀子就跑。
弘治帝遗憾地道:“还想好好和伴伴说说话。”
“奴婢随时恭候。有王大人在,皇上无需担心河套战事。奴婢先行告退。”汪直起身离开。
刚踏进文华门的朱厚照听到内侍的传旨整个人傻了。
禁足?让他怎么活下去?
皇帝爹不疼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