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着看,等着看你与我一样的结局。”
他原本水青的瞳色渐渐暗沉下去,流金艳丽的身影寂寞淡去,将还在他发尖眷恋的月色弃掷绞碎,融入逐渐温柔的眉眼之中,冷的像一团冰水。
我终于招呼到那只叼球的傻狗,面不改色微微弯腰用臂膊箍住狗头,低声告诫。
“给你炸了。”
这球真的很容易炸。
“你变了许多。”
我愕然撸狗,愣了愣,“你记忆寻回来了?”
这么快?
彼时谢临歧身上还是我当初见的那一身。但不太一样的是那些繁丽金纹又多了,从原先只在袖口慢慢延伸到他清瘦的腰际,颈下,倒还真有点我之前记忆里那番意气尊贵的皇太子模样。
只是……
上次还是带些俊朗风气,但如今不知怎的,虽然脸还是那张精致似青女钟意的浓丽模子,一颦半眸的却全然褪去意气,眸静了墨澜,仅有一点点的光亮对着我。
他只是如此的望着我,手却微微松开,垂下了似花枝般颤浓的睫,浅浅笑了一下。
“……也不完全,总归还是少了一部分。余下大抵是存在天帝那里了,至于你的……在关山与昆仑,我也去找过,被昭瑟姬与江宴取尽了。”
我瞠目,记忆这东西,还能一块儿分着取啊……
我悻悻道:“那岂不是永远都记不起来了……”
光凭脑子里这点断断续续的,怕是我跟江宴同归于尽才想起来到跟她的姊妹时光。
谢临歧垂了手,又扬起,但忽而停滞,旋即微微衔笑,使我疑心方才瞧见他那股子阴暗脸色是我的错觉。
“你累不累?先进城罢。”
我锁了富贵,听他的意思跟在他身后。
笑起来是真好看。但,方才周芙姿走时,谢临歧好像向他哪里无声的扔了个什么东西,速度太快我隐约只能瞧见是个圆滚滚沉甸甸的玩意儿。
穿过密林,大约是能听见一片潺潺涧水之音。
谢临歧走的不快,大概是怕我跟不上,走的淡然又风气飘飘的,一点都不像一个入了魔的神仙。
察觉到我脚步顿了顿,他忽而停住,缓缓转首静静的望着我,意思太浓又太厚重,使我有些分辨不清,稍稍垂睫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恢复记忆了有时就在想,你见了我的第一面该是何种心情。”
“会哭?会笑?还是像我当年那般,甩给你一个无情的巴掌?”
我晦涩抬头,“你知道的……我,我记不清了。”
“江迟,我欠了你太多。”
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寂寥的可怕,琅琅却带点疼痛,剔透的眸子只是那般的望着我。
我道:“……何必说欠,当年喜欢你,好像是我自愿的罢?”
该如何说呢……
江迟喜欢他,但是这又不代表谢临歧也必须回给江迟同样诚挚的爱,他喜欢谁是他自己的自由,这样太累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好像春波在他眼中乍开,流出两池温柔的耀目光亮。
“等全都了解了再说也不迟。那个时候,大概你我记忆都恢复了,也没有这么多的动荡,再细细谈论就行。”
言罢,我补道:“毕竟还有挺多人想弄死我呢……”
没进城之前就有个江宴,进了城不得一堆么?
谢临歧淡淡一哂,华光似潋。
“你原先的朋友……从地府出来了。”
我彼时撸狗的动作一顿,惊讶看他:“谁!”
“萧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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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俶朝的帝京虽然破烂了点,但勉勉强强也算是人才聚集的地方。
白玉岛正中央有一座城邦,城主是周芙姿。
那座城邦自昆仑分离出大荒起,就一直作为独立的城伫立在白玉岛之中,往来神仙众多,鬼怪也有。
白玉岛身后是无涯流沙,流沙之中有两座古国的残垣,然后汇入咸池,咸池正中央有座关押过谢临歧与萧宜的塔。
知道萧宜也在城内的时候,我竟还有点唏嘘。
毕竟这个地方不管是向前还是向后可都是让他最亲切了,更别提城主周芙姿还是他老相好。
但是当我知道江宴也在城内并且西王母亲自派鸾鸟为她开路的时候,我萧瑟了许多,望了望身边淡淡衔虚笑的谢临歧。
我安慰自己,没事情的,鸾鸟只是会发光罢鸟,谢临歧也会啊!
整不好他还能发个七彩的,他还比那只鸾鸟生的俊呢,出场就下雪,不知道大气了几个层次。
原本谢临歧说还有一半的路才能接近城邦外围,我纳闷的撸着狗,问他,你不是山神来着吗?那种厉害的神仙,不是都会飞吗?
谢临歧华光灿烂的笑容就那么渐渐的淡了下去,许久才顿了顿,回我一句:“忘了。”
这就是被关傻了的后果吗?
我有点深深地怀疑当初是怎么喜欢他的,图什么?
一个两个傻一对,他还埋我。
于是原本走着需要两夜的路程刹那缩短为半个时辰,其间还有淡淡的金光映如佛莲,在深黑苍穹开出欲绽不放的模样。
我记得之前萧宜说过他相好是佛道的,以至于对佛门中人有着一种近乎变态的执着,谢必安都不敢向他那送佛人魂灵。
佛人与魔头的爱恋,真是个反差。
去的路上谢临歧还在为我讲,周芙姿原本修的是佛,但后来与萧宜决裂之后生了霜华白头,功力倒退。
我从怀里掏出栗子球,拽紧谢临歧衣袖,最后一次严肃问他:“你真的不要当我大哥吗?”
他那双漂亮的眸子似是困惑了一下,微微蹙眉,而后微笑我:“为什么要当你大哥?”
因为我废物啊……唉。
我婉转的道:“你看,咱俩是不是得去找记忆?我的记忆在关山与昆仑,我还要找火。你的记忆只差九霄的那部分了,但是我这个实力……嗯,它就,怎么说……”
谢临歧接道:“我会陪你去找火。但,不是以什么大哥的身份。你还记得我当初在雪域对你说过的话么?”
——我逃出去了,一定会去寻你。叫你解开衣襟,刨掉心头。
我微微沉默。
“……我只要你信我,这就够了。但为何,你总是不能信我呢……”
这话耳熟,像很久很久之前,我好像也曾经这么问过他。
那如今的身份是什么?朋友,爱人?
爱来的不清不楚,他记得我却什么都记不得,这种感觉真的难受的泫然。
穿越茫茫针林,大可以瞧见在黑夜之中仍旧是灯火人间的城邦。城邦外围是一大环的莹莹白玉,高壁之上镶嵌多福的各色宝石。
谢临歧落了地,我也悻悻松开他袖子,没忍住,对着他鞠了个大躬道声谢。
他眼神奇怪的很,面上仍旧是春风般的浅笑,这么看怪扭曲的。
富贵缩了体型窝在我袖子里,此时叼着个玉牌滚落而出,向着谢临歧低低的叫了一声。
我没忍住,道:“贵儿,你现在是只猫,不是嘤嘤嘤。”
富贵回头赏了我大白眼,饱满又温柔的。
谢临歧伸手去接那玉牌,过了许久,对着我道:“橘,橘子?”
……一阵见鬼的沉默。
我微微笑,“爱称,爱称。这个名字一听就好养活,你不觉得吗?”
谢临歧温柔一噙,眼神里写满了淡淡的溺爱。
直至走出阴影密林,我才又一次感叹,这里真的好大。
天色渐渐拢明,白玉色的宽大城墙之上涂满各色奇异的花纹,粗略辨详大抵能瞧出来是几位上古的神明,夸父羲和帝俊与西王母。
夸父手持长戟胡须浓密,足下踏着细细流沙,追逐着苍穹之上被用以朱红代表的金乌。苍穹不是用天青色涂画的,却是浓艳的丽红,一大片叠加起另一大片,中间洇出细细丝丝的颜料流向,瞧着慎人的很。
……怎么说呢。看着像地府三重的天。
再之后是极其繁冗的笔触勾勒出羲和金色曳空密裙,她姿态柔和,平静的坐于一颗耀目眩光的上古扶桑树上,张开苍白柔软的十指迎接树下欲奔仰的十只金乌。
帝俊的刻画瞧不清楚。
身处庭兰之间,但那浓色却是灰青与艳火交织的结果,将该是他颌线的地方用几大颗番邦宝石遮盖,双眼用孔雀青极其厌恶的一笔扫去,只余长长摇曳之痕。
西王母的刻画只有半幅,黛深的丽裙曳至昆仑山脚下,唯独她鬓边几朵云霞栖住。她怀中生有一只神鸟,通身碧青掺有红点,长喙部分直直的耸入弯曲的那部分城墙之间。
但是那鸟,是毕方。
不是三足青乌,是毕方。
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巨大的朱门牢牢地锁住里头的情景。
外边没有人站岗,只有诡异至极的宝石。。
那门高大无比,冰冷难捱。仔细聆听还能听见那头传来的密语交谈声音,兽物冗杂的脚音,玎玎环佩的璎珞首饰碰撞。
但是……怎么进去捏。
直接翻上去?
空中那朵巨大的莲花好像是佛道特有的庇护神形,擅闯的大概会被串成一串罢……
但我找了半晌,一丝丝漏开的门缝也没有,转头就瞧见谢临歧一脸认真的掐着富贵的嗓子,疑惑问道:“你是狗?”
富贵嗓子眼里蹦出见鬼的温柔声调,老实的把头递过去让谢临歧蹂。
我在一旁气的心如死灰,它见我都没这么温柔过!
谢临歧只是淡淡的轻轻的一带而撸,旋即将视线投向我,颇为意外的道:“你怎么一直围着入口转?”
我望了望身后,“不是只有门吗?”
谢临歧眉头微蹙,扬起手来在空中掠过,旋即我听见身后有细微的滋啦声响,愕然回首,已然瞧见原本沉压压的门一点一点淡去,抽去沉色剥去金钉漆,慢慢化为一道横在沸腾人世之间一道似水的墙。
露出细白柳腰以纱遮面的番神正双手奉起拳大的宝珠穿行,她足尖之下还跟着一溜穿绯红外袍的小小童子,为她秉篮相迎。
谢临歧的声音琅琅流来,“周芙姿性佛,对佛道之人友善异常,唯独瀛洲佛道不在此列。”
?你们一个两个都针对瀛洲佛道怎么回事。
来自遥远西都的妖娆番神,金光闪闪的纯性梵僧,在即将天明之时都来相会。
“城主大人怎么了?今日他该出来啊……”
有个穿青袍的潇洒身影神神秘秘的扬扇遮去风流的半侧烟波,手中一直牵着一个略比他矮些的锦绣身影。
“不知道罢?我可是听闻,城主大人最近因为地府那次暴动而逃窜出来的鬼伤了元气,被打的快要昏过去了。”
那人天生一双风流春眼,俊朗似星辰,唇角浅浅笑意优美。
他身侧的锦绣姑娘面无神情,只是不知道怎的,将拳头攥的吱吱响,对着那人作询问状:“你能不骚么?”
萧宜的笑望见我时,忽而僵了。
谢临歧踱至我身侧,衔笑盈盈道:“看见老熟人了?”
我回他一个温柔笑容,无害弯起双眸乖的不像样子,谢临歧忍了忍,最终还是伸出手揉了揉我发顶。
萧宜的面容改了一番,但唯独眼睛没有变。
他身侧的苏念烟只是奇怪为什么萧宜突然顿住了,旋即将疑惑清澈的眸子投向我,也是怔了怔。
我向萧宜招手,微笑道:“萧、潘、安?”
萧宜则是一种奇异的目光,像看我但又像在看谢临歧,喃喃道:“你上哪找的这么帅的男的?靠……”
我唏嘘的袖手,走近,“我原以为你会问我是不是奔波的很,你还看男人?”
萧宜回我一个热情的微笑,“我不看男人看你吗七七……橘,你怎么还奔波了?三个大美人陪着你啊……”
苏念烟怔怔望我,忽而噙了抹泪出来,我笑着不着痕迹替她拢去:“怎么还出来游历了?”
萧宜为她引袖,“要来瞧瞧你啊。胖胖克扣了我与肥烟三十年的工薪才费力将我俩踢出来,你怎么回事,这就找到你老相好了?”
言罢,萧宜的笑忽而奇异了些,温柔问我:“还喜欢他吗?不喜欢的话,可以……”
我笑的更温柔了,“你连谢临歧都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