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场小雨,黄昏的余晖重新洒在林间,一滴滴水珠从枝叶上落下,汇聚在地上的浅洼之处,偶然能从水面上看到缓缓走过的鹿群,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引得鹿群仓皇逃入更深的林间,马蹄踩过水洼,在空中飞溅起无数水滴。
只听到马上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天要黑了,出了这片林子,还要走一些路才是奎溪县城,我们得快点了。”
说话的正是苏沈,他们三人从洛川一路而来,一月时间,边走边玩,已到了南凓府下。庄崖在旁边挥鞭笑道:“大哥放心,早上那个卖米酒的不是说了么,过了这片林子便是官道了,后面路就好走了。”
许是刚才淋了雨,在两人一旁,任殊正在马背上捋着自己额前有些潮湿的碎发,她显然骑术极其精湛,在高地不平的林间行路,只一手扯着缰绳,却仍十分悠闲平稳。她刚刚放下手,突然前方林中传来一阵怪笑声:“老鬼,你还真想追上大爷我不成。”随着笑声,只看一个五短身材的壮汉,浑圆的脸上剃着短须,迎面跑来,在他后面是一个穿着灰色直裰,留着长须三十余岁的男子,两人你追我赶,显然都有轻功在身。那壮汉跑到三人眼前,一抬头正好与任殊对视了一眼,他嘿嘿笑道:“正好抓个好看的小妞,抢了她的马。”
说着话,他一手扯了一下任殊马上的缰绳,那马猛嘶了一声,停了下来,那壮汉正想跳到马上,刚一抬头,就看到马上的少女丝毫没有慌张的迹象,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下一瞬,少女已把身上的佩剑带鞘挥来,这一剑极快,壮汉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机会,额头便吃了一下,他只觉眼前一黑,手松开缰绳,再睁开眼刚想动手,却发现少女手中的长剑已带着寒光,顶在自己的喉间。那壮汉讪讪的一笑,举手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苏沈和庄崖翻身下马,庄崖擒了那人,那个追他的男子也赶了过来,向三人抱拳道:“多谢几位替我抓了这贼。”
“他是什么人,阁下为何追他?”苏沈给庄崖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松手,然后向那中年男子笑问道。
那中年男子忙道:“还没自报家门,在下莫庭声,是旅居南凓的客商,这厮是个毛贼,刚才在路上偷了我的东西,要不是我有点武功,差点让他坏了大事。”
那壮汉被庄崖按着,嘴上仍然止不住的念叨着:“什么武功,要不是这丫头厉害,你能追的上爷?”
“被抓了还不老实。”庄崖按了按他笑道,那莫庭声也向马上的任殊抱拳笑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姑娘好身手。”任殊只抿嘴笑了笑,没有回话,那莫庭声又向庄崖道:“这位公子如果无事,烦请把这贼交给在下,在下送他去见官。”
庄崖闻言看向苏沈,苏沈跟他点了点头,又从马上包裹中取了根备用的缰绳扯了,扔给庄崖,庄崖把这壮汉捆了推给莫庭声,莫庭声先是往他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袱来,又向苏沈笑道:“谢过几位了。”苏沈挥了挥手,正想辞别,那莫庭声又看向苏沈问道:“几位从何而来,在下看这位公子有些面熟。”
“我们初到南凓,阁下如果是旅居于此,应当没有见过。”苏沈摇头笑道。莫庭声点了点头笑道:“那想必是我认错了,几位走好。”
“他娘的真晦气,先被个戏班子的娘们打了,又被女人抓了。”不顾几人说话,那壮汉在一旁被捆了手,额头刚才被任殊敲了一下,红了一大块,嘴上骂咧咧的道。
苏沈本已准备上马,突然听到他的絮叨,又看向他笑问道:“这位朋友,你在哪遇到的戏班子?”
那壮汉面上本露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但他抬起头时,正好与面带笑容的苏沈对视了一眼,壮汉只讪讪的笑了一下道:“就离奎溪不远,有个破庙,那个戏班在那留宿。”
“多谢了。”苏沈听他讲到一半,已翻身上马,然后向莫庭声拱手道:“莫先生,有缘再会。”莫庭声也忙回礼辞别,苏沈三人便纵马而去,没多久便消失在了林间。远远听不到马蹄声,那壮汉方才拧了拧手,扭头向莫庭声道:“老大,该松开我了吧。”
莫庭声一言不发,皱着眉把捆着壮汉的绳子解了,那壮汉揉了揉手腕道:“这丫头也太厉害了点,我看都没看清她那剑怎么挥的。”莫庭声这才点了点头,然后冷笑道:“无妨,再厉害,也有法对付他们。”
此处是奎溪县城外一个小小的寺庙,现已废弃,破了半面屋檐,露出里面凶神恶煞的天王像来。破庙残存的半边屋顶上,坐了个穿着灰布衣衫的俊俏女子,女子正看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和黄昏下的山林,突然从山林延伸出的大道上跑出了三匹快马,等离得近了,女子像是认出了马上的人一般,朝他们挥着手。骑马的人显然也是奔着这破庙而来,他们停在庙前,马上一个少女抬头向屋顶笑道:“苍姐姐,许久不见了。”
苍沁也是笑道:“你们三人骑马怎么赶路赶的这么慢。还在我们一个戏班子后面。”
“路上边走边玩,耽误了些时日。”庄崖回了问题,又笑着看向庙中道:“苍兄,又见面了。”
在他视线中,苍泽正一面行礼一面从庙中走出:“本以为你们早到南凓了,不想在这遇见了。亏你们想的到来这破庙。”
“这还有一番故事。”苏沈将马系了,正想解释给苍泽听,突然看到苍沁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向任殊挑着眉笑道:“任殊妹妹,你之前可答应了再见面我们再比试一番,可不能不作数。”
“苍姐姐有意,当然不会不作数。”任殊笑着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故作庄重的行了个武礼道:“请赐教。”她这般假装严肃的样子把旁看的苏沈三人都逗笑出声,苍沁也笑着拉开阵仗道:“那姐姐来了。”
话音未落,她已挥掌到了任殊眼前,任殊丝毫不慌,身形一动便躲开了这一掌,然后一拳向苍沁面部打去,苍沁伸手招架,不想任殊趁势将手下移,化拳为掌,一掌拍在苍沁胸口,苍沁后退了一步,任殊已抢到眼前,谁知苍沁突然使出一招极诡异的步法,滑到了任殊身侧。苏傅年轻时曾在栖山派门下学武,后又游历江湖,与诸多名家正门论武研讨,博采众家之长,而任殊更是自幼尽得苏傅一生所学精华,但也未曾见过苍沁这样诡异的脚步,她一时不防,被苍沁左手捉了左腕,右手使出擒拿的手势来捉任殊的脖颈,一旁庄崖也是认出,这便是那日任殊教给苍沁的那招,不想苍沁这么快便已用的得心应手,他不禁为任殊心中一急,任殊眼看苍沁要抓住自己,毕竟是习武之人,虽是比试,也难免有争强好胜之心。她银牙一咬,右手双指化屈为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在苍沁右手手腕之上,苍沁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右手瞬间便没了知觉,无力的垂下。苏沈见状,连忙一步站到两人身边,轻轻拍了任殊脑袋一下道:“怎么下手没轻没重的。”
苍泽与庄崖也站了过来,苍泽面带心疼的握起苍沁手来,任殊忙苦着脸道:“苍姐姐,没事吧,我一时心急。”苍沁晃动了一下被苍泽握住的手腕,然后笑道:“哪里的话,更何况妹妹还留了手。”说着她又向苍泽笑道:“哥哥,我无事了,你太紧张啦。”苍泽这时才发现任殊避开了苍沁手腕柔弱之处,而是点在一旁骨头之上,否则只怕苍沁右手已经废了,他这才舒了口气,放开苍沁向任殊笑道:“多谢任殊姑娘留手了。”庄崖本看不清苍沁伤势,护在任殊身前,见苍沁无事,苍泽也是笑着说话,暗暗松了口气,又见苍沁过来揽着任殊笑道:“本以为偷袭一招能占点上风,没想到差的这么远。”
任殊又笑着问道:“姐姐刚才那是什么步法,好奇特厉害。”苍沁笑道:“这是我们唱戏练的台步,我化了一些在武功中,你们自然不认识。”任殊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在心中反复想着刚才苍沁的几步,一旁庄崖又跟苍泽说起今日见闻,苍泽点头笑道:“就是下午我们刚到这庙里,那贼本在这里睡觉,我们好言招呼,他却想调戏小妹,被小妹打了一顿跑了。”
苏沈笑道:“不过若非此贼,我们还未必能和苍兄相遇。”几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眼看天色将晚,百鸟归巢,苏沈便起身告辞,苍泽也点头道:“再晚进城,怕是马都不好喂了,我就不挽留大家了。”
“反正是同去南凓,总会再见的。”庄崖向苍泽笑道。苍泽应了一声,向几人抱拳道:“江湖险恶,大家保重。”
“苍兄,保重。”苏沈与庄崖各自回了礼,任殊又与苍沁互相别过,三人方才重新上马往奎溪县城去。到了县城之中找了客栈住下,次日一早便出了城继续往南凓而去,骑着马眼看道路渐窄,走进了此起彼伏的葱葱大山之中,盛夏之时,只听蝉声在林间居高声远。虽然炎炎烈日,但走在茂密浓荫之下,竟也有一丝凉爽之感。
“怎么感觉山连着山啊。”任殊抬头看着从林缝间渗出的阳光,微眯着眼睛道。一旁庄崖骑马在她身旁笑道:“这还只是南凓府内,从这里往南越过几座大山,便到了南疆地界,那才是万里大山连绵呢。”他又回头问向苏沈:“大哥,你可曾去过南疆。”苏沈拖在两人后面摇头道:“未曾去过,倒是去过岭南韶名府。也是这个季节,那里产的好荔枝。”
庄崖点头笑道:“说来这个时候,若还是在建宁,也有荔枝可吃。”任殊翘了翘嘴,笑着调侃道:“那是,一骑红尘妃子笑嘛。”不想听她这样讲,庄崖却是很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道:“正是这个道理,皇家豪奢属实触目惊心。”
任殊本只是和他开个玩笑,不想他却伤感起来,忙岔开话题,看着头顶笑道:“荔枝虽然吃不到了,梅子却有好的。”
苏沈与庄崖闻言看去,果然是极好的果梅树,嫩黄的梅子压在枝头,任殊手在马背一撑,身子跳到马上,脚尖一点,便跃到了树上,苏沈与庄崖只好勒住马,苏沈又抬头向任殊笑道:“小心这是有主的,抓了你去报官呢。”任殊才不回话,只采了梅子往下丢给庄崖,庄崖匆忙接了,正想跟任殊讲够多了,谁知六月的天,风云突变,林间一瞬就黑了下来,狂风呼啸,细枝乱叶裹着碎石飞舞。庄崖在下面向任殊喊道:“要下雨了,赶快下来。”
他只说了半句,后半句便淹没在了一道惊雷之中,天空之上,银龙穿梭,引四海倒灌,斗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呀。”只听到树上一阵娇俏的呼声,接着便看到任殊从树上跳了下来,苏沈指着不远处一株极大的榕树道:“快去那边。”三人牵着马,跑到树下,仰头看到这树有数人合围之宽,茂密的枝叶仿佛一个小岛一般压在头顶,三人都有些狼狈的站在树下,吃着梅子看着林间的滂沱大雨。
“让你偷梅子吃,被老天爷罚了吧。”庄崖笑着推了任殊一把,任殊哼了一声道:“那你别吃啊。”说着她便去抢庄崖手里的梅子,庄崖举起手来,他比任殊高出许多,两人打打闹闹,苏沈笑着摇了摇头,仍旧看向雨幕,突然他神色一变,天空之上一道闪电刺过林间,那一瞬白光之中飞出一根箭来,擦着苏沈的脸庞过去钉在了树上。任殊与庄崖顿时停止了玩闹,苏沈最快回过神来,他向两人喊了一声快躲,接着便看到远处林间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哨声四起,刷刷又是几根箭飞来,这下任殊与庄崖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两人往旁边跳开,躲开几箭。苏沈拉着两人躲到树后,谁知后方林间也已有人埋伏下了,只看到箭矢横飞,不见人影。任殊顺手从马上抽出自己的剑来,极快的速度便在空中砍断了身前飞来的箭矢,她手往树枝上一拉,自己跳到了大树之上,放眼看向四周,大雨之中,视线昏暗,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人影。任殊暗骂了一声,又翻身下来,向苏沈与庄崖道:“看不清人。”
“我们得骑马跑。”苏沈与庄崖也挥剑挡着飞箭,苏沈冷冷看着前方,沉声道。围攻他们的人影似乎对他们十分忌惮,只敢在远处放箭,无人靠近,所幸下着大雨,射箭也没有准星,苏沈三人靠着大树,勉强支撑,寻了个空隙,三人翻身上马,往一处冲去,他们速度极快,踩着雨水便冲进了林间,到了这边的人眼前,此处只有两人,这两人眼看苏沈他们冲了过来,面露凶光,扔了手里的弓箭拔出刀来,迎着马砍去。苏沈与庄崖皆是冷喝一声,拔剑而出,极快的速度便是两道寒光落下,那两人瘫倒在地上,汩汩的鲜血被雨水很快冲散,任殊惊呼了一声,跟着两人冲了出来,而此时身后的人影也汇聚起来,但他们没有马,显然难以追上三人,任殊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却突然发现一道飞箭笔直的往庄崖后背而去,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跳到庄崖马上,往庄崖身后一挡,那箭顿时插入了她的肩膀之中,任殊只觉得一阵剧痛,面色一白,庄崖察觉到动静回过头来,发出一声惊恐的声音:“三妹!”
任殊强忍着痛,打起精神,用右手咬着牙把箭拔出,苏沈压下怒火,在雨中向庄崖喊道:“先离开这。”
庄崖重重的点了点头,他把任殊一揽,放到身前抱住,然后继续纵马狂奔。“三妹,支撑一下,没事了。”庄崖焦急的声音混在大雨之中,模糊的传入任殊耳中,任殊只觉得头脑昏沉,流血的肩膀万般疼痛,她贴在庄崖胸前,仿佛靠着冰冷的雨滴里唯一的温暖,就这样慢慢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