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一跃一步,瞧上去那般费力,却也不见其停驻半分。险些摔跤,然也当即直立而起,紧蹙的五官满盈执念,踉跄的身躯,红肿的双颊与那唇畔的血迹似又显露了辛酸。
不知怎的,吴愧竟从如此一幕中窥出了太后的坚毅,心头对其油生的恐忧似亦淡去了三分,他甚至起了想要上前相助一把的念头。
不过,此时的裴婴忧已然抵达炭炉前头,无需任何人的帮助了。
但见女子一转身,还未等吴愧反应过来,她便蹲下身子,将自己被束缚住的双手稍稍置在了那焚烧着的红炭之上。
吴愧心下一惊,正在翼翼小心的裴婴忧亦于同时皱了皱眉宇,额上坠下了一颗硕大的汗珠。
这绳索终是燃断了,可女子那娇娇玉手却也无可避免地落下了些许火星子,渍了血,负了伤,隐约可闻焦气。
“天哩!”
望此一幕,吴愧不禁轻叹一声。
可这叫哪门子的伤?至少于裴婴忧这等伤人的同时亦毫不客气伤己的人而言,眼下的伤势不过是稀汤寡水,上不得台面。
因此,屏风外的女子当即像个没事人一般,解开了身上的禁锢,悄声来至寝宫之门处。
俯耳倾听,依稀可闻外头之音。
“你们在此看守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太后放出来一步。”
“是,相国大人。”
油腻粗莽,女子一闻便知此声出于方才那群有恃无恐的莽汉,也不知裴讳这老狐狸从哪儿寻来的一群人,他们不是镖行便是宰猪的,女子心想。
裴讳老贼,你竟聘了几山野莽夫来整我!
山野莽夫下起手来不知轻重,由于远离朝堂的缘故,这裴讳的一句话他们竟真当成圣旨了,便也忽略了裴婴忧再不济也是个太后的事实。
因为适才那一辱没耳光,女子本想当即踏入外头寻仇,可闻到裴讳的声音便也暂时搁置了这个念头,如今莽撞的后果则是再度被囚系住。
裴婴忧悄然离了门处,预备寻到合适之机再对这几莽汉下手。
终捱至半个时辰后。吴愧出门‘如实’禀报,之所以说如实,是因为他专攻精神之疾,倒也不用寻常把脉,只需将方才自己所瞧见的祁千凝的种种行径加以辨析一番,然后再开几味调理心绪的药则足矣。
但他并未透露裴婴忧束缚已解之事,兴许是觉察到了太后的日子亦是不如意,便也绝口不提了。
“如此,有劳吴太医了。只是这段时日还望吴太医悉心护理,待太后的精神稍有好转老夫再解了她的禁。”
“是。”
吴愧作揖告退,裴讳觉此地晦气,便也径直离开,临走之际,却在那几莽汉的耳畔嘱咐了一句。
“太后任由你们处置,如若她逃了出来,老夫便拿你们是问。”
“是!”
待裴讳彻底离去,一宫女推门入内,紧跟其后的乃是司尘。
宫女手中执着汤药,恭敬地递送到太后跟前。
“太后娘娘,请用药。”
音落,汤洒,碗盏碎了一地,这一番光景自是出于太后之手。
“用药?如今再知晓叫哀家用药了?方才那群厮围困住哀家时,怎么不见你们这群狗奴才上前拦阻?哀家养你们是作甚的?主子被欺辱你们事后只需佯装若无其事择足矣吗!”
裴婴忧火气正盛,她已然从适才见下人无动于衷那一刻起便憋闷到了现在,如今他们居然毫无愧心,堂而皇之地继续扮演着下人的角色,他们从来便不是称职的。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皆是奴才的错,皆是奴才的错!”
宫女花容失色,当即双膝跪地,叩首不起。
“奴才?你们有将自己视为奴才吗?到底何人才是你们的主子?那裴讳老贼还是哀家!“
裴婴忧难掩激愤,一双怒目逐渐从那宫女的身上移了开,继而投于司尘之身。
瞧着他,怒意更甚。
“还有你!你不是哀家的贴身侍卫吗!你究竟护哀家护到哪儿方去了?你既如此效忠于裴讳,那你便滚到他的身边去好了!莫要在此尸位素餐,平白惹哀家的眼!”
此刻,太后终是将登位几年内对这群奴仆的悉数压抑与幽怨倾泻而出,心头竟快意了不少。
虽说这等事情在裴府司空见惯,本以为入宫便能逃离如此欺辱,没成想裴讳权势的梦魇却永绕周遭。
“太后,您冷静些。”
司尘的面色过于寡淡,让人瞧不出他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
裴婴忧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兴许因为怒意已发,她的心绪不再像适才那般激烈。
女子长舒了一口气,望着地上那大气不敢出的宫女与神色漠然的侍卫,当即给了他们一人一条去路。
“从今儿个起你便不用伺候哀家了,这宫里头的主子多了去,你爱上哪儿块上哪儿块。“
“太后,奴……”
“滚!趁哀家还未起拧下你脑袋的念头之前,赶紧滚!”
女子一袭狠目投来,宫女当即心下一惊,登时战战兢兢地小跑出了此处,不敢有半分慢怠。
接下来,便是那瞎了的护卫。
虽说此人是为太后失明了双目,可裴婴忧对他已然仁至义尽。平日里被这男子所伤之处不下三,可他这脑袋依旧顶着。一忍再忍,如今已至无可忍的地步,他是裴讳的走狗,便重新遣送到裴讳那儿处去吧。
“滚,滚回裴家府宅,哀家再也不想瞧见你。”
裴婴忧自为自地沏了一盏茶,随即一饮而尽,像是饮酒一般。
待抬眼去瞧时,那抹身影依旧杵在自己的跟前。
“怎的?难不成还要哀家八抬大轿请你离去吗?亦或者说你非要横着从此出去?“
“太后,在下已是您的奴才,便将侍奉您终身。”
男子不咸不淡地吐出此话,却叫裴婴忧的怒意又一次扩张开来。
“如何?你这是赖上哀家了?哀家要你侍奉作甚?哀家要一个整日里只知伤主的护卫侍奉作甚!你说说看啊!哀家已经受够你们这些裴讳的走狗了!滚!立即给哀家滚出去!”
女子到底还是克制不住暴戾的涌动,当即朝眼前男子捶打起来,只是司尘依旧无动于衷,不肯踏出半步,那双空洞的眸子却沾染上了不知甚的情绪。
裴婴忧最恨自己激愤之际旁人不动声色,眼前此人正是个呆头,就只是愣然地杵着。
为将他从此赶出去,裴婴忧径直出了屋门,对门外几名看守莽汉下令将这不识好歹的奴才驱赶出去。
那几莽汉确实于山野而来,因此并不知司尘乃是裴讳从前蓄意留在裴婴忧身旁的,还以为这人不过是个寻常侍卫,赶了便也赶了。
此时,但见那几莽汉暗中互换了一抹稍染奸滑的目光,裴婴忧确实捕捉到了,可其心头一直被怒意萦回,倒也未赶得及生出狐疑。
几莽汉朝着司尘袭来,司尘便踩踏着几人的头颅跃身而起,别说驱赶他了,甚至就连擒住他也难以实现。
一来二去,裴婴忧才明白了这几莽汉就是一群草包,徒有其表,除了倚仗自身膀子粗壮气力大一些,根本抵不过习武之人,更何况眼下还是个瞎子。
太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便自己提了一直藏于袖中的匕刃而来,可司尘却不躲闪了。
那一匕刃本是直袭男子左胸口,一见他毫无惧色地相迎,裴婴忧竟心下一紧,稍稍偏离了位置。
然那匕刃还是刺了下去,躲开了致命处,一湍鲜红从胸口的上方淌出。
太后面目狰狞,侍卫则因痛楚稍稍蹙了眉。
她放了手,却并未将匕刃取下。
“你大可以滚了,哀家压根儿不需要你。”
丢下此言之后,裴婴忧并未瞧上一眼司尘当刻的神色,只是转身进了寝宫,继而将那宫门重重紧合。
一时间,寝宫之外阒然得令人窒息。
几莽汉面面相觑,不敢再靠近眼前的司尘,甚至还稍许往后挪了几步,心头却揣度着这主仆二人的相处之道。
于他们而言,这主仆二人莫名皆有些诡异,不像是他们以往偶时能于大道上瞧见的主与仆。
他们一个疯癫躁动,当为火,一个乃寡漠的楞头,当为水,说互克倒也不全然,毕竟依这侍卫方才的行径,他是能容忍得了自家主子这常人难以领受的脾性。
此时,司尘的神容除却夹杂不适之色依旧不泛波澜,他仅是用手捂住自己的伤处,看似已然习惯了太后的暴行,可那隐约缭绕在他瞳孔周遭的却又是何种情绪呢?
怕是他自己也辨析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