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司尘将裴讳所言之辞原原本本地知会了太后。
不出所料,太后对此嗤之以鼻。
床榻之上的裴婴忧冷哼一声,再未理睬隔着一层纱帘的榻旁侍卫。
女子在得到昨夜柔情的轻抚之后,周遭之人愈发同温瑾烨形成了无形却惨烈的对比,一夕之间,除却温瑾烨以外的所有人皆成了裴讳权势的走狗,尤其是眼前人,更是那老狐狸最忠实的爪牙。
眼下虽是一片漆黑,但敏锐的司尘依旧觉察到太后对自己的态度再度归于以往的冷落,他不知这一夕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昨夜已然有一场甘霖猝不及防地落至于裴婴忧荒瘠许久的内心。
因为太后始终的冷落不言,司尘便自顾自地开了口。
“太后,您还是莫要再轻举妄动的为好。”
这是他善意的提醒,尽管以笃定寡冷的口气倾吐而出,可于女子的耳中却无疑成了生硬且盛气凌人的警告。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警告哀家?”
女子双目一横,瞳孔中迸发出鄙弃的火光。
“太后,相国大人此回是当真动怒了,昨夜五小姐头一次落了惩责,为避祸患,您还是莫要在此时招惹相国大人为好。”
此言一落,女子的戾气再度漫散。
“裴讳他又是个什么东西!这世上有能与天同寿的人吗?百年之后他还不是要同芸芸众生一般化为一具枯骨,既皆是凡胎肉体,死不过也就分个先后罢了,哀家作何要惧他?怎的只有旁人莫要招惹他的份?古往今来可从未有人能始终屹立不倒。”
兴许是被昨夜的温柔熏染,而温瑾烨看似确确凿凿是站在自己的一旁,裴婴忧则愈发有了底气。
的确,像温瑾烨这等完美无疵的温润公子,你只会觉得这世上的祸患仿佛都在避他而行,令人憔败的祸殃与他的气质根本格不相入,好似是两种一辈子也不会遭逢的东西,他的额头上永远不会显露出霉运的征兆。
裴婴忧始终记着那玉公子昨日之言,她得沉下心来,来日方长,自己终能将一切恶人杀戮,她坚信着。
“太后,您不可……”
司尘仍旧想要劝诫,却遭到了凌厉的斥逐。
“下去!”
“太……”
“哀家叫你下去!你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吗!”
裴婴忧浑身暴戾之气浓重,莫可奈何,身为下人的司尘只得暂且退出这刚愎傲慢之人的寝宫。
只是这前脚刚一退出,后脚便遭逢了一张阴怖的面孔。
眼前人正是裴讳,其面容之上可不带丝毫善意,想必应是为昨日之事而来。
只是稍稍隔着纱帘瞥了一眼,裴婴忧便也知门旁那遽然予人重压的身影究竟是何人,她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身影步步逼近,裴讳与生俱来的压迫感难免还是挑起了女子心底的零星恐慌。
终于,那难以捉摸的重压到底是在榻旁伫足了下来。
“裴婴忧,你简直好大的胆子啊,如今竟公然违抗老夫的命令。”
裴讳并未作怒,可他那一声一顿的深邃口吻却极尽描摹了‘不怒自威’这四字究竟暗含了多少深广的危险。
此时,寝宫之内侍奉着的下人皆被他遣了出去。
裴婴忧仍旧是裴婴忧,除了因昨夜之事多了一份支撑感之外,自尊心过涨的她始终不愿被任何人勒迫。
“相国大人,您简直是好大的胆子啊,怎的敢私闯当朝太后的寝宫,按礼仪来说,如今您该对哀家俯首称臣了。“
女子静养在榻上,仍旧残存稍许淤血的口中不紧不慢地吐着同眼前人如出一辙的凌人傲气。
不愧为裴家私底下传扬的最像裴讳之人,魄力狠劲儿似是照猫画虎临摹下来的,其中还冗杂了裴婴忧独有的戾气,如若她是男儿身,这相国府来日定会迎来另一条老狐狸去‘不负众望’地接管整座府邸。
阴差阳错,这来日的老狐狸偏是个女儿身,无形之中还同这旧日的老狐狸处于敌对之方,这怎的能讨裴讳欢喜?
因此,下一刻,他忽地掀开了那朦胧阻隘着二人气焰径直交锋的纱帘,继而狠狠拽起了里头未愈女子的衣领。
裴婴忧瞬时面色煞白,足以见裴讳一番近乎于杀气的狠劲儿。
这稍稍有些令裴婴忧猝不及防的挟制当即掀起她同样突如其来的怒意。
此时,但见裴婴忧莫名将手伸入裴讳那宽大的衣袖之中,随即一把抓住了这困缚住自己脖颈的胳膊,一边用锋锐的指甲嵌入裴讳的血肉,一边用自己修长的腿尽朝眼前人的胸口一阵猛踢,每一脚都夹带着欲将维系着男子性命的心脏一脚踢穿的架势。
她不再希求那群就算瞧见了这一幕也视若无睹的下人们护主,她只是纯粹地依凭自己的暴力。
暴力能解决世间几乎一切问题,正如天子凭靠重兵于百姓中树立威权一般,这是最快抵达驯服的法子。
裴婴忧从儿时起便知晓,上苍予了自己一副同寻常女子不同的颀长身量,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来日得心应手地加诸暴力于旁人之身,这身量就是用来施暴的!
确实,如今不过十七八的少女竟能挣脱开眼前这虽不善武艺,却亦算魁伟的成年男子,甚至还让裴讳感受到了清晰的疼痛。无论是这残暴的面容,还是挥舞而出的气力,裴婴忧已不在一个女子寻常的范围之内了。
此时此刻,落败的裴讳醒目地意识到眼下这个不受宠爱的女儿已经长大。
不过,她是朝着男子的方向生长,愈发成熟,则愈发有力,曾经一只手便能将她拎起来的爹爹如今甚至能被她一脚踢开,变得看似不堪一击。
指甲缝里隐约嵌着猩红,这是老狐狸的血,裴婴忧却以此为炫耀的资本,稍稍抬起了骨节分明的五指细细端看,继而向眼前人投来一抹混杂着讪笑的蔑视。
下一刻,裴讳再度向前,高高地抬起手来。
裴婴忧眼疾手快,登时将这男子的手狠戾擒住,使他无法再有向下之势。
就这般,二人的手宛若利器一般交锋在半空中,似乎还能隐约瞧见不依不饶的火花迸射于二人的眼底。
裴讳瞠着幽目,竭力往下,裴婴忧则狠捏其手腕,不让眼前人的恶念得逞,忽上忽下,持续许久,这二人终究还是未能分出个胜负。
无疑,裴讳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并非将他从此拽下权势神坛的威胁,而是一种胆敢有人妄图触及他那威威不可凌的尊容的威胁。
之后他索性将这予他不适之感的女子一把推开,心底暗感裴婴忧惊人的气力,面上却不愿流露出一丝惊惶。
“司尘。”
一声令下,盲人侍卫被遣了进来。
“门锁上,将太后擒住。”
整个面容凝滞于一片玷辱之中的相国阴抑地吩咐道。他势必要警醒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如此三脚猫的伎俩在权势面前根本不足为患。裴婴忧的得意终也只能幻灭于无形,暴力只是卑劣之辈最无用的手段。
此言一落,裴婴忧当即双目微眯,含颦瞪着眼前二人,她知晓老狐狸这是心底不甘欲灭了自己威风。
那旁的司尘虽闭了门,却未再靠近太后半步,见他如此,裴讳瞬即双目一横。
“你还愣在这作甚?要老夫请你吗?”
此时的相国急不可待,而司尘却面露难色,步履迂缓。
见他步步靠近,裴婴忧的心弦像是被何人狠狠揪住,偏叫她紧张又兴奋。
于女子而言,眼下不再是从前那挑衅其权威的危殆,而是一场可以供她戏耍的演练。
因为,那靶子不再是死物,而是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