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特有的城中村中,阴冷潮湿且压抑。
赵玉堂穿着油腻的套头衫,左手夹着烟,在微信里输入消息,跨入一家招牌被油烟熏得发黑褪色的快餐店。
“来碗面,多加点葱。”赵玉堂吐了口烟圈,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和两张五毛:“支付宝给两块,现金给六块。”
赵玉堂坐在桌边,毫不顾忌地翘起二郎腿,面无表情的嗦着那碗面。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很落魄,许多年前的自己甚至没办法接受这种结果。
但是毕竟人生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后来想明白了他才这么自我安慰。
城中村在繁华的都市中就像是一片仅存的江湖。
这里聚集着躲债者,入城追梦的年轻人,赌狗,穷学生,夜市老板,打工仔,以及像他自己这样一无是处的垃圾。
好处就是尽管这儿人口密度极大,但每个人都为生活奔波操劳。
就像从前带着斗笠埋头赶路的侠客与路人,即使擦肩而过也不会有人认出自己,自然也就没有了那些讥讽与嘲笑。
【陈不尧:在干嘛呢?】
赵玉堂放下筷子,看着微信里的消息,他摸着下巴的胡子渣,犹豫了片刻,呼出一大口烟,然后默默输入了三个字“在上班“。
刚想继续补充些什么,电话却响了。
“喂?”
“卵仔,房租交不交了?”是粗鲁的房东。
“不是月底交吗?”
“急用钱。”房东那边传来劈里啪啦的搓麻将声。
“可是······”
“没钱住就滚,老子的房子给你躺两天就不错了!”
赵玉堂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确实是有些委屈,但是粗糙的眼眶早就磨砺的干涸了。
直到那边挂断电话,赵玉堂还没放下手机。
······
“赵玉堂?”一个女孩呆楞着站在快餐店门口。
赵玉堂眼角一抽,他下意识的把头别到了一边。
女孩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他当然知道是谁。
“该死,她怎么找上来了?”
陈不尧,学生时期是赵玉堂班里的学习委员,那个时候班主任在搞学习帮扶小组,而学习最好的陈不尧自然被分配到成绩最差的赵玉堂旁边。
说起来也有意思,由于那个时候赵玉堂天天通宵,第二天直接趴桌躺尸一上午。而陈不尧坐的端端正正,记满笔记的本子都垒的几尺高,两个人之间的桌缝就如同新德里平民窟与富人区的分界线。
可这逆向而行的两人却奇迹般的能聊到一块。
赵玉堂很有耐心的听她讲生活学习琐事。
陈不尧也饶有趣味的听赵玉堂说翻墙上网的经历——深夜街边的路边摊烤生蚝,网吧里志同道合的友谊,游戏中创意百出的骂街,这些能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毕业后,同学们散落到全国的各处。
只有他俩还保持着联系。
后来赵玉堂去了国内一家不大的俱乐部做《复生》的替补电竞选手,陈不尧在重点大学埋头苦读,由于家境优越,又去了意大利读研。
再后来,由于某些原因,赵玉堂违反了俱乐部的合同,赔光了身上的一切积蓄,买了张绿皮火车票南下打工。同时陈不尧学成归国,在家族企业的写字楼里上班。
赵玉堂一直在微信里跟陈不尧说,自己混进国企了,而且这么多年来摸爬滚打已经变成了正式员工,朝九晚五有五险一金,陈不尧听了也为他感到高兴······大概这就是赵玉堂唯一一张遮羞布了。
可实际上,他做着最底层的工作,活得像下水道的老鼠。他面对那些无所谓的人,可以做一个面带微笑的服务员跪在地上擦污渍,可以唯唯诺诺的像个愿打愿挨的软汉,可以在结账时豪爽的掏出一团毛票数钱。
但是面对陈不尧就不一样了。
现在陈不尧就站在门前,穿着挺正式的小礼裙,踩着双华伦天奴高跟鞋,漂亮的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而她此刻嘴唇正在颤抖,她不敢相信曾经那个谈笑风生的赵玉堂是面前胡子拉杂的颓废青年。
赵玉堂干咳两声,站了起来,烟灰抖了一裤子。
“我,我只是······”
陈不尧紧紧攥着手提包,她的眼眶似乎闪烁着什么。
也许是失望,也许是感受到了欺骗后的恶心。
赵玉堂在底层混了这么久,这种眼神见过无数次了,可这次却深深扎到了他的胸膛,不由然的羞愧和绝望让他的喉结堵在嗓子里。
最后,赵玉堂无力地垂下头。
“对不起。”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是弥补谎言罢了。
“吃完了吗。”陈不尧擦了擦眼角,又挤出了柔和的笑容:“我们出去走一走怎么样,好久没见了。”
“嗯。”赵玉堂叹了一口气。
城中村里散步,自然没有什么风景可言。
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在昏暗的巷子里闪烁,头顶胡乱交织的电线如同蜘蛛网一般遮蔽天空,时不时空调外机滴下的水在垃圾堆上摔的粉碎。几个挂逼老哥喝的烂醉,然后被逮哥队都追着跑,活像猫捉老鼠。
“这么几年你就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啊?”陈不尧看着自己的高跟鞋尖问:“确实······辛苦了。”
精明的赵玉堂此刻却听不出这话有几层含义了。
“都是。”赵玉堂此刻居然有几分哽咽:“自找的。”
“抽吗?”陈不尧从包里摸出一盒草莓味万宝路,上面全是英文和俄语,一看就是国外的好货。
赵玉堂下意识接过烟,直到叼在嘴上才反应过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陈不尧在他心中一直都是积极向上的好学生形象。
“怎么?女人不能抽烟啊?”陈不尧自己点上一根,然后熟练的把zippo打火机在手里转了一圈,放到赵玉堂面前。
半根烟的功夫,两个人的长久不见的隔阂似乎都消失了。
赵玉堂其实有一堆话想对她说,可是嘴巴却像被焊住似的张不开。
“时间过的真快啊,转眼我们都二十五六了。”草莓味的烟雾从陈不尧的红唇中飘出,她望着低头路过的几个学生自言自语:“出到社会上才知道,原来老师说的是真的,最快乐的时光还是在校园里。”
“是的。”赵玉堂只能点点头。
“其实我一直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在撒谎。你说的那个国企,我的舅舅就在那里当经理,有没有你这号人我一问就知道了,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找到你的?”
赵玉堂猛吸了一大口烟,没好意思吱声。
“我理解你的处境,所以我才会搭了了几个小时的飞机来找你,即使我知道你在这打流水工,但看到你第一眼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你变了。”赵玉堂突然停住了脚步。
陈不尧踩着高跟鞋也站住了,她回过头,散开的青丝散发着好闻的香水味。两双眼睛对视着,一个带着幽怨委屈,一个懦弱的躲闪。
“我变了?”陈不尧咬着红唇问。
赵玉堂终于扛不住陈不尧闪烁的眼眸,他把目光投向陈不尧身后的外面世界。
巷子外是鹏城夜晚高大雄伟的写字楼,其中一栋写字楼的大屏幕上,正在转播网游“复生”的全球总决赛。
对比矮小脏乱的城中村,就如同两个人如今的处境一般。
陈不尧是从那样繁华的地方来,而自己则在昏天蔽日的地方苟且,一瞬间他被压抑的喘不过气。
赵玉堂一口气把烟吸得快要燃烧起来。
“你变得比以前漂亮了。”
似乎听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陈不尧噗嗤一声笑了。
她伸出手,搂住了赵玉堂的肩膀,像是多年未见的兄弟,又像是亲密已久的一对情人。赵玉堂知道自己身上油腻,挣扎了片刻。
“没关系。”陈不尧搂更使劲了。
即使是温软如玉的漂亮女人这么搂着自己,赵玉堂却生不出别的念头,他心里一片空白。如果可以,他希望有个洞让自己钻进去。
“你想好好上班的对吧,你也不想过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对吧?你以前是那种只要认准方向就会拼尽全力去做的,对吧?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复生玩的很好,有俱乐部邀请你去打比赛对吧,为什么后来不打了呢?”
赵玉堂听到“打比赛”这个词,内心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被压垮了。
他一把推开了陈不尧,牙关颤抖的后退几步,差点一屁股跌在后面的垃圾堆里。陈不尧也慌了,她上前一步,抬起头望着赵玉堂躲闪的眼睛。
“如果你想去上班,我可以,我可以让我舅舅给你安排一个工作,我知道你做事很踏实!如果你想继续回去打比赛也可以!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钱,正好我也想投资个俱乐部·······”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赵玉堂吼了一声。
陈不尧怔住了,她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落魄的少年,两个人认识那么多年了,赵玉堂还是第一次凶自己······
赵玉堂丢掉烟头,颓唐的蹲下,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眼睛。
“我,我······对不起······”
“可是我想为你好······”
“谢谢,我不需要,你走吧。”
赵玉堂说出这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睁眼,他感觉这句话是从胸腔里憋出来的。两个人或许就这么僵持了许久,直到赵玉堂听到跟高跟鞋踩着污水走远的声音,他才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打开屏幕。
【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找我哦。】
是陈不尧的消息,下面还发了一个可爱的小猫咪表情包。
但是赵玉堂没有回复。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扶着墙壁,颤颤巍巍的走出了小巷,马路对面就是鹏城的CBD,灯火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立交桥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大叔在扯着烟嗓弹着吉他。
【如此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这是赵玉堂喜欢的民谣,叫做《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抬头望向写字楼的大屏幕,复生全球总决赛进入了火热,路边的行人也纷纷驻足。
对方韩国的输出选手赵玉堂认识。
他挥舞着手中的刀,带着队友的技能冲破天际。
赵玉堂知道,中国队输了。
那把刀出来的时候,就输了。
可身边围观的老哥们却纷纷下起赌注,他们觉得中国队已然胜券在握,有多少个技能,有多好的装备·······而中国队的六个队员在大屏幕上的表情也是那么的自信和从容。
赵玉堂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化身成为了曾经的自己。
在那个遥远又近在眼前的时光里。
如同一个疯狂的赌徒,将一切都孤注一掷在那柄虚幻的刀上,他在心里咆哮着怒吼着,每一个瞬间都能感受到时间凝固。躲开一个个技能,最后将那柄汇聚了无数个失眠夜无数滴汗水的龙刃斩断敌方的希望!
他太了解这套技能了······
因为这一套技能是自己独创啊啊!
“六杀。”赵玉堂睁开了眼睛。
中国队瞬间的团灭结束了比赛。
结局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
插着口袋穿过人们失望的哀叹和愤怒的喧嚣。
他向那个流浪歌手走去。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
【忧伤浸透她的脸】
聚集看比赛的人群久久没有散开。
此刻解说的声音已经哽咽。
气氛变得压抑伤感。
“今天,2025年,是我们注定要铭记的一年。韩国选手金赵贺选手拔出了我们熟悉而又陌生的刀法,终结了这场比赛······”
“有谁还记得,七年前的选拔赛,有个少年挥舞着那把刀拯救世界,终结了金赵贺的不败传说,终结了国服没有顶尖输出位的诅咒,可那位少年的身影却永远在联赛中消失了。”
此刻,视频被无数双手打出的弹幕淹没了。
“陆鹤之!陆鹤之!陆鹤之!”
“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位拔出第一把龙刃的选手,明年的首尔,我们会再见的!祝贺韩国队,祝贺金赵贺选手,成为复生史上第一位六连冠!”
【沉默的注视,无法离开的教室】
【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游戏而已,谁又能拯救世界呢?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啦!”
赵玉堂自言自语道。
他知道陈不尧在想什么,他知道自己和她之间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陈不尧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向自己伸出了手。人这一辈子,要独行慢慢长路,又有几个人跨过几百公里向自己伸出手来呢?
如果他选择握住那只手······
就如同他无数个夜晚幻想过的,如果自己在那次比赛中拔出了那把刀。
自己的人生会不会也有无数个不可能呢?
可他却退缩了。
他怕输,他怕自己做不到。
他不相信自己,他觉得自己不配。
可是结果每一次都输了。
直到现在输得一无所有,直到只剩一个空荡荡的躯壳,直到······变成一个不敢选择的废物,自己都不再看的起自己。
余光中,那个流浪汉摔碎了吉他。
他摇摇摆摆的站起来,半条腿跨过了立交桥栏杆。
赵玉堂愣了愣,突然一股莫名的热血冲上大脑,这次终于再也没有犹豫,他纵身一跃冲了上去!
······
陈不尧坐在那辆敞篷保时捷911 Carrera Cabriolet里,沉默的望着写字楼上的大屏幕点了一根烟,当她看见满屏幕“陆鹤之”三个字的时候,眼泪顺着眼角淌下。
很多年前,2016年的夏天。
那头下午阳光正好。
少年给自己递了一张小纸条。
“陈不尧,你帮我起个好听的id吧。”
“是游戏吗,可是我没玩过游戏哦。”
“起id和玩没玩过游戏没关系。”
她抬笔犹豫了几秒,写下了三个字。
“陆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