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遥深吸了一口气，挽着导演娄集的胳膊，踏上了威尼斯电影节的红毯。

红毯上长枪短炮对着二人闪个不停，林一遥第一次参加这么盛大的电影节，险些被光晃得想要伸手遮挡。

“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把手给我放下来！”娄集导演冷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林一遥吓得连忙把手一缩，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片场，被娄集骂到狗血淋头的场景，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来，又生怕自己仪态不太好，连忙抬头，对光，假笑……虽然反应的略微僵硬，不过要知道她才十九岁刚刚出道，哪儿比得上四十岁身经百战的导演有经验呢。

不过话虽如此，她对待这位恩师和伯乐还是十分尊敬的，这位娄集导演是中国第六代导演，专司执导文艺片，越晦涩越偏门越边缘题材的影片越是他的心头好，这次由林一遥出演的《通寂桥的歌》就讲述了一个十六岁的失足少女是怎么在被社会抛弃自我折磨之后，毅然奔向了年少侵犯自己的邻家姐姐那里，在跟她抵死缠绵后同归于尽。

一个非常奇葩的故事，融合了同性恋、失足站街、性侵等一系列最禁忌的话题，虽然林一遥是电影的女主角，但不得不说她也没搞懂这个电影想表达啥，不过她是不会跟娄集吐露的，因为越是天才的人类越是对凡人的看法不屑一顾，只会轻蔑一笑，就是那种我他妈才不管你懂没懂，凡人懂了是对他这个天才的侮辱的笑容，最后打击的是林一遥的自尊心。

等待红毯走完的时间相当漫长，林一遥甚至开始盯起了礼服上的流苏，她出道出的相当随意，十七岁在美国读书时被娄集偶遇，死缠烂打要她当自己新电影的女主角，彼时她只是一个在读法学大一学生，完全没有表演经验，不过她家境优越，存着试试看的心思，就答应了他。

这个电影篇幅中等，可拍摄拍的用时极少，仅仅二十七天，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让林一遥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导演娄集，原本以为他是一个龟毛的墨镜王，没想到拍起戏来实在是一气呵成速战速决，还相当喜欢用一镜到底炫技，当然了那个时候林一遥还不知道一镜到底是个啥。

娄集说就是看中了她的璞玉之质，未经雕琢，表演起失足少女来全然没有表演痕迹，恍若一体，林一遥闻言默然，就当他是在夸自己好了！

总之两年前的区区二十七天的拍摄历程，让她更觉得只是做了个梦，梦醒了还有很多法理论文需要写啊哭唧唧。

主持人的意大利话还挺优美的，不过林一遥没有什么语言天赋，连雅思托福都是勉勉强强过的，虽说她的学历已经在一种文盲的演艺圈里已经是非常出众的水平了，但在这种国际电影节，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胆怯。

“那个，导演。我们在这儿要待多久啊。”林一遥看着周围位置上清一色的金发碧眼，突然觉得有一点点心虚。

“林一遥，没记错你今天还提名了最佳女主角吧？你怕个什么，又不是来蹭红毯的。”

娄集行事还是很冷漠，半句废话都不肯说，林一遥闻言更心虚了，实在是她这个非科班的小演员对表演一无所知，只是照着自己领会的意思演了，没想到天降一块大饼，她居然被提名了最佳女主角！？连娄集自己心心念念的最佳导演奖都憾然失之交臂，只作为编剧之一提名了最佳剧本奖。

林一遥干笑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那个，我就是运气好，肯定是陪跑的份。”

娄集从上到下打量了林一遥一番，发自内心的吐出了几句话：“你的形象很贴合角色，不太需要很多演技。”

形象贴合站街女吗！林一遥腹诽，不过很快就让自己平静再平静，就当他是没提名上导演奖不平衡了。

对!肯定是不平衡了！

很快颁奖颁到了主竞赛单元，主持人的一口外文听的林一遥是昏昏欲睡，就在口水快要流下来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大力的巴掌拍醒，她浑身一激灵，几乎是虔诚的急忙擦着口水。

……哦不是娄导，是剧组那位胖胖的制片人。

制片人姓任，可是一丁点儿也不任性，上了年纪的秃额头此时在威尼斯的风中凌乱，面容却是红光满面的极为高兴。

“小林啊，是我和小娄一眼看中的！你看你看！多争气啊！”任制片是个很和蔼老派的领导，都说剧组里导演最大，其实制片人才是深藏不露的重要角色，他也会因为市场资金问题跟娄集起争执，但对他们这些小演员却相当照顾，他对后辈总是一口一个小×，让她有种身在国企的错觉（）。

任制片身后的女人笑了笑，漫不经心道：“确实很有灵气，尤其是电影里，演的很倔强，是个好苗子。”

林一遥一听心就颤了起来，她顺着声音抬头看了一眼，一头波浪长发，在剪裁随意的缎面礼服旁垂蕤卷曲，配合着一张舒朗明秀的面庞，勾勒出妩媚的弧度，是邹绪！国内三大花旦之首的邹绪！国内三金早早拿了大满贯，国外战绩也颇丰，在现役女演员奖项实绩中仅次于封神的龚曼，以性情桀骜浪漫著称，亦是此次金狮两大华人评委之一。

“邹……邹前辈好！”明星就是明星！不仅五官无可挑剔，连气质都如此独特，林一遥被邹绪那漫不经心的风情所吸引，连音调都有些紧张。

邹绪点了点头，朝着娄集捻了捻手指示意，娄集抽出衣兜里的万宝路，从善如流的递给了她，林一遥一眼就看出邹绪是有瘾的人，她吞云吐雾的样子尤其迷人，不愧是娄集早年的缪斯女神，可这毕竟是颁奖场合，好在《通寂桥的歌》剧组所坐区域靠后，这里又是露天，邹绪在金狮这个艺术气息更浓厚的场合，倒也没有在国内商业颁奖礼上拘束本性。

“这次打算在威尼斯呆多久？”邹绪靠着林一遥坐下，隔着她跟娄集说话。

“明天就回。”

邹绪似乎有些吃惊，“这么急？又有工作了？”

林一遥早就知道娄集还有一个项目在筹备，主角仍旧是一个少女，娄集一向不是个高产的创作者，创作高峰期就是十五年前与邹绪频繁合作时，自从十年前与邹绪分道扬镳后，他足足颓靡了八年，才出山创作了《通寂桥的歌》。

见娄集一副冷淡的样子，邹绪若有所思的笑了笑，转移话题到林一遥身上。

“你的表演真的很出彩，这一届小年，大多数都是压抑平淡的片子，集体观影的时候大家看到你都是眼前一亮。”

林一遥虽然提名了影后和最佳新人，但由于娄集的打压教育，她一直对自己的演技没有多大认知，也深信自己是演技占了角色特质的便宜，听到大名鼎鼎的影后这么夸赞，一时间内心满怀信念。

更何况她淡淡几句话里透露了很关键的信息，在提名名单出来后林一遥也研究过，今年三位提名者都是知名绿叶，演技虽然精湛但是高光并不在她们身上，另一位虽是好莱坞鼎鼎大名的撸奖大户，但是这次的角色同质化严重，很难引起电影人的惊喜。

“她的演技路子跟你很像，演高光爆发戏相当抓人，但日常缺了些味道。”娄集脸上稍微有了些表情，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邹绪聊了起来。

“那不同，是你调教的我，十五年前你磨了我多少部片子，她比我当年浑然天成很多。”

娄集落寞的笑了笑，“当年？当年我俩是互相磨出来的，在遇到你之前我连镜头语言都不懂。”

娄集话中有种淡淡的怅惘，但听来却莫名觉得宁静，似乎是千帆过尽才能有了了悟，林一遥夹在其中总觉得自己游离在外。

邹绪走红是在97年，那一年林一遥还在穿开裆裤，邹绪凭借现象级民国戏大爆，如今纵然她飘在云端多年，有这部大爆戏的底子在她的国民度也依旧坚实，此后两年她却一直在同质化的片子里打磨，损耗了不少口碑，幸好在红利即将吃完的尽头遇到了同样不得志的娄集，两三部片子下来，两人的默契度一流，直接把她捧上了影后的宝座，这一坐上去就是十四年。

很难说他们俩是谁成就了谁，也很难说戏外的他们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神秘关系，虽然从未官宣过，但观众几乎默认了两人在交往，否则娄集的镜头不会对邹绪那么优容，将她的美丽绽放到淋漓。

可自从06年尹始，两人就不再合作，业内盛传两人分手，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八年他们是如何分分合合，最终还是决定不婚不育，作为各自独立的伴侣，一种正常人难以想象的关系，但却无比合乎二人的性格。

林一遥有着好演员天生的敏感细腻，她有些察觉到两人微妙的氛围，几次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幸好一旁的任制片兴致勃勃地大肆感谢邹绪，才把这尴尬的气氛掀了过去，林一遥也知道《通寂桥的歌》虽然优秀，但自己能这么顺利的挤入提名名单也有邹绪这位评委的功劳，华语文艺电影这些年在国际的路子并不好走，电影人几乎都有着互帮互助的气度。

不知不觉就到了最佳新演员的颁奖环节，邹绪略坐了坐，就侧身对着林一遥道：“我要回评委席了，偷摸着才过来抽了根烟，一会儿就看你的了。”

这句话暗示太明显，林一遥的确以未经雕琢的天赋级表演夺得了当之无愧的新演员奖，才上去时连腿肚子都在颤抖，好在接触到了邹绪鼓励的眼神，一瞬间就有了信心。

她用着有语病却无比流利的英文，眼中有着湛湛灵气，一袭蓝色礼裙，甚至没有拉到高奢赞助，但是纤腰薄背，美丽轻盈的像一只精灵，她首次站在公众面前，接受严苛的检阅，在花瓣众多防爆的黑酸言论中仍旧得到了最公正的认知，她的确有着上镜的外表，未必有申临梦明媚夺目，温媛娇美秀丽，但却是内娱空缺了许久的类型，她的美更偏于演员，混合着脆弱易碎的精致，而不是明星的世俗浑浊。

而围脖则更能代表路人的声音，他们一致评价林一遥是有故事感的长相，甚至她的氛围气质压倒了标致的五官，很难想象，这位影坛的新晋紫微星才不满二十岁。

邹绪抬头看着这个气质酷似自己的少女，陡然有些恍惚，她在娱乐圈厮杀二十多年，被人冠以洒脱随性，天赋惊人的名头，她自己却很清楚，自己身上早就没了林一遥的匀净气息。

娄集的目光中也有了难得的认可，待林一遥捧了奖杯下台后，不咸不淡的夸了句：“你的口条很顺，虽然口音还是挺重的，但是你敢说，就已经比我好很多了。”

其实林一遥的口音并不重，但她明白娄集对台词有着惊人的偏执，也正因如此，邹绪准备进军好莱坞混入英语圈子时，娄集罕见的像一个乌龟一样不愿迈出这一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分歧，两人的事业近十年没有交汇。

“嘿嘿，其实我也是留学以后才敢说了，语言环境很重要。”

“确实，不过语言这种东西太靠天赋，我的天赋基本为零。”娄集耸耸肩，似乎是借此抒发了八年前那一丁点儿遗憾，不过很快他就抛诸脑后了，跟林一遥分析。

“虽然邹绪那么说，可是这次你已经有了新人演员了，影后为了维/稳，你可以降低一点儿期望。”

见林一遥显而易见的落寞。娄集宽慰道：“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嘛，毕竟我金狮败北好多次了，这次能进主竞赛我挺满足的了。”

林一遥不大服气，“但是我看了另外几位的表演，真的很沉闷啊，我甚至觉得她们是用一个表情完成了全片。”

娄集嗤了一声，语气有些不屑，“年少轻狂，你才二十岁，演员是一辈子的饭碗，天赋不比阅历宝贵。”

见自己语气不佳，顾念着林一遥的心情，他难得耐心的补充道：“《通寂桥的歌》剧本戏剧冲突很激烈，你一直是放着演的，可是表演收着比外放难，你不是科班，假如要继续走演员路，就得学会收着演。”

说着追问了一句，“你打算继续演戏吗？”

林一遥摩挲着奖杯，心中前所未有的茫然，她现在没有经纪公司，没有助理，虽然靠着娄集结识了邹绪那么大个人脉，可是邹绪一向清高，很少插手旁人，更别提冷僻的娄集了，她空有奖项头衔，实际不过是光杆司令一个。

“呃……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表演是什么，就像你说的，我对演戏的认知还是停留在能哭能吼阶段，呃……其实我连阅片量都挺少的，上次看电影还是两年前恶补娄导你的作品，可是……”

“可是我的作品太小众了，不怎么符合大众取向。”娄集很体贴的接过了林一遥难堪的话尾，转而朝着略显尴尬的林一遥道：“老实说，你的天赋吊打如今市面上百分之八十的演员没问题了，只是金狮奖影后么……如果你只是将这次经历当成人生的一段插曲，那影后可以为你增光，留下美好的记忆，如果你决定在演艺圈走下去，不得也没什么，反而能更好激发你的潜质。”

娄集不仅连电影不符合大众取向，连话也偏离了普世价值观，不过从另一含义上，高开低走的人不是没有，起点太高限制了她的灵气，也未必是一件美事。

于是林一遥用稍显轻纵的话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如果这次我荣膺影后我就收拾收拾回学校继续搞我的学术，争取成为顶级大律师，如果失之交臂了么……我就继续演戏，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金狮拿下！”

娄集看了踌躇满志的一遥一眼，带着淡淡的疑惑开了口，“这可是关乎一生的决定，你就这么轻易的做了？”

林一遥就读于康奈尔大学，本身学历智商就出众，在同学眼中她误打误撞进了演艺圈也未尝不是可惜之事，既然进退余地都优容，林一遥轻松道：“是啊，把一切都交给命运。”

林一遥从心底又强调了一遍：就把一切都交给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