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离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裳，将身子隐在阴影里。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竟要跟阴影融为一体，不如何引人注目。

那纤瘦的身形微有些倾斜地靠在桌子上，像月光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她嘴唇咬紧，面色苍白，却像是微笑着，朝叶玦这边轻轻点了下头。

随后，她双臂平举，以一个标准的谢师礼，深深向叶玦无声地拜了下去。

叶玦眼角一跳。

她要做什么？

随后，孟离起身，从怀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

她一松手，线绳挂在她的指尖，一枚淡绿色的玉佩在下端跳了两跳，在半空转着圈子。

叶玦的瞳孔骤然缩小，目光凝结在那块小小的玉佩上。

那不是……我的玉佩吗？怎么会在她身上？？

他想起之前在玉荣庄大墓，孟离信手摘下自己腰间的这枚玉佩，丢进幻境诱使彘神显出原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

那玉佩虽然价值不菲，但他不是在意身外之物的人，丢了也就丢了。所以他一直以为这东西已经长埋地下，却未曾想，原来一直都在孟离的手上。

他看见她缓缓将玉佩放在桌上，他看见她隐在阴影里的眼尾薄红，他看见她的脸颊上一滴晶莹的泪珠滚落，掉在胸前，融进玄色之中。

随后，孟离将身一转，很快便消失在门外的亮光之中。

然而，她的身影虽然消失了，但那一滴泪却像是一颗烧得滚开的油，滴落在他的心上，滋的一声，烙下一片血肉猩红。

叶玦愕然。

孟离与吴遥思有仇，他虽是她的师父，可她那么要强、脾气那么倔的一个人，心中不悦，不来参加婚礼也是情有可原。

可她还是来了，来了却不言一语，只是遥遥放下一枚即将在他记忆中淡出的玉佩，便又走了。

若是那玉佩是她专程去玉荣庄大墓找来的，那为何迟迟没有还给我？若是她想把玉佩留下，可为何偏偏又在这个时候交还？

还有，她为何落泪？为何连话都不说一句？

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我成亲了吗？

难道，阿离真的喜欢我吗？

叶玦的脑子里轰的一声，那个他一直都不敢问自己的问题，在此刻终于有了答案。一直以来所有的不完整、不确定、不明朗，全都在一瞬间被一把大锤重重砸下，摊开成一个句点。

一切都清晰了，一切都明白了，孟离与自己分别时的悲戚，相聚时的欢愉，遭危难时的求援，受排挤时的哀怨，一切的一切，全都如潮水退散后，河床上露出的光滑圆石。

她喜欢他，不是单纯的徒弟对师尊的喜欢，而是，真的喜欢。

原来，阿离是喜欢我的。

叶玦的眼角剧烈地抽动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天旋地转，只剩下孟离所在的焦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是刀劈斧划，深深刻进他的心里。

他的手臂上还扶着吴遥思的手，他感觉那纤细轻盈的重量此时竟变得有千斤之重，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和反抗感在他的心中激荡。他恨不得把身边的依人小鸟一把掀翻，把坐在下面的这些谄媚虚伪全都轰下山去。

什么灵曜峰的长老，什么浴日宫的千金，什么众门派的奉承，都是狗屁，都是胡扯，哪个都及不上孟离的泪落一滴、开怀一笑。

他想要奋不顾身追上她，把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问个明白。

他想要她亲口说出那两个字，说出那一句喜欢。

他想要紧紧拥她入怀，告诉她，他已经喜欢她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

叶玦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眼前只剩下门外的那道光。他的脚在前一刻还如同生了根系一般沉重，而在这一刻却像是刮过一股龙卷风，要将一切都连根拔起。

吴遥思感觉叶玦的手臂似乎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其实早就看见了阴影中的孟离，却不动声色，只是按部就班地随着司仪弟子的号子，完成仪式的各个环节。

今日是尘埃落定、正果修成之日，这条路她本应该走得顺顺当当，没想到却出了孟离这么一块绊脚石。

然而，谁的成功之路上没有两块绊脚石呢？铲去便是了，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直到今天，她和叶玦站在这条红毯上，绊脚石才终于铲干净。

孟离来与不来，她都能理解。但她更希望她来，因为她想让她亲眼看到一切已成定局，日后便不要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只是，她没有想到，叶玦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早年在她心里种下的一颗怀疑的种子，此刻渐渐发了芽。

坐在下面的宾客又开始骚动了。

“少微，”吴遥思朱唇微启，轻轻地说道，“该转身了。”

叶玦猛地转过头，狠狠地瞪着吴遥思。他眼中仿佛冰封的火山突然喷发，直要将那天寒地冻化为焦土。

吴遥思着实吓了一跳，她还从没有见过叶玦这般神情，但她依然强作镇定，握着叶玦手臂的手也更紧了。

“少微，该转身了！”

她语气重了一些，但叶玦却丝毫没有听她的意思，眼中的火也烧得更旺，在那目光下的自己的脸，竟都跟着变得滚烫了。

“少微，你……”

话没说完，叶玦突然反手死死攥住吴遥思的手腕，力道之大，直要将她纤细的骨骼生生捏碎！

吴遥思惊出一身冷汗，心也跟着突突地跳了起来。她看到叶玦的眼角在跳动，连同嘴角也微微抽搐着。她看到叶玦的眼中有一道不寻常的亮光，像金子一般闪耀，是她从未在叶玦眼中看到过的。

然而，那道光她却并不怎样陌生，因为孟离在看着叶玦的时候，眼睛里就有那道光。

她知道孟离对叶玦的心意，也知道那道光的含义，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叶玦的眼中也会出现那道光，却不是冲自己，而是对孟离的。

叶玦，也喜欢自己的徒弟，孟离。

她的手被他越捏越紧，她痛得几乎要昏过去，却完全不敢出声，因为她自知已经输了叶玦的心，就决不能在众人面前再输了体面。

可除了那道光，她在叶玦的眼中还看到另外一种东西，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鱼死网破。

她错愕片刻，紧接着迅速冷静下来开始分析。

孟离的出现给叶玦带来这么大的影响是她始料未及的，尤其是在那块玉佩出现之后。那块玉佩所代表的东西，足以让叶玦冒天下之大不韪誓死相随。

但他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倒不是因为在乎面子，而是因为一个十分要紧的东西此刻正在父亲吴喑的手中。而他现在之所以这样紧紧抓着自己，除了把自己当做筹码之外绝无第二种可能。

危险如山一般狠狠压在头上，她虽冷静，却寻不到解决之法。

无论是修为还是法术，她与叶玦远不在一个重量级，她回头向父亲求救都是铤而走险。叶玦性子刚烈，即使不会伤害自己，但眼下这么重要的场合，若是出什么乱子，她这一世的英名就毁了。

她表面镇定，与叶玦僵持着，心中却乱成了一团麻。

叶玦对这门亲事的不认可和对自己的瞧不起，吴遥思心里一清二楚。但她与叶玦门当户对，除了叶玦之外，她想不出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配得上自己。

她不能开口劝他，因为叶玦此刻就像是一张紧绷的弓，稍有不慎，那架在弓上的箭就会把自己射个透心凉。想要挣脱也是不可能，叶玦虽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但看他架势，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也不是没有可能。

除了束手就擒，她想不出另外的结局。

场面愈发骚动了。

叶玦的脚向外迈出一步，被吴遥思看在眼中，背上的汗毛陡然竖了起来。

糟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石破天惊的叫喊突然打破了即将崩裂的紧张局面。

“叶仙君！你怎么就成亲了啊”

众人被这一声尖叫惊得猛然回头，发现一个穿着火红衣裙的小姑娘，扶着门框嚎啕大哭起来。

她是除了两位新人之外，场上唯一一个穿的这么红的人。

“叶仙君啊！枉我对你一片痴心，你竟然娶了别人！还连请柬都不寄给我一封！”

小姑娘松开门框，一路扶着桌子，扶着凳子，扶着拦路的众位来宾，跌跌撞撞地朝叶玦冲过去。

“你知道你们灵曜峰的台阶有多少级吗？整整八千八百八十八级啊！我一步步走上来，鞋子都磨破了，却看见你跟别人成亲，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她路过一张桌子，像是渴了，端起杯子咕咚咚地喝了半天，然后又砰的一声撂下。

“还八千八百八十八级，你们以为登台阶的人真的会去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