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街上灯光渐渐暗淡了许多,家家户户屋内的油灯大多熄灭,嘈杂之声已离去,僻静小巷中更是一片睡意浓浓。
老窦头家小院那扇平日里一直虚掩的大门今晚却被重重锁上,原本腿脚不便的他不想来来回回开门锁门,而进出之人大多都是熟门熟路,久而久之大家对此皆已习惯。
其实,今晚这老窦头也无甚要紧的事,或许是不想让外人打扰吧?
原本一人独居之屋变得两人侃侃而谈,邻家大多数人皆相继入睡,而他们二人则异常兴奋,毫无睡意。
这老窦头跟随陆本佑多年,深的其教诲,刑部差事繁杂,陆主事也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其中大部分都有老窦头的陪伴。
“陆主事虽为六品,但他办事稳妥、务实务公,但刑部职责所在,若是查个民间杀人放火之案倒也无可厚非,可若事关其它衙门涉案,那便是引火烧身,陆主事便是如此”,老窦头脸上红红的,似有微微醉意,话已至此,他便再次将往事提起。
仲逸毕恭毕敬为老窦头斟酒,心中却寄希望于眼前的这位老者将多年未解之谜打开一个缺口:“哦?陆主事到底查了什么案子?得罪了那个衙门?若不是亲耳所闻,晚辈还真不敢相信”。
时隔多年,老窦头却记忆犹新:“这也是一种推测,当年兵部和户部有人勾结,觊觎那粮饷与军备之银,谁知后来东窗事发,皇上大怒,便将兵部与户部的两名郎中处置,但此事大家议论纷纷,说此二人只不过是个跑腿的,而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老窦头叹口气,继续道:“而当初陆主事接触过此案,想必自然知晓其中一些不为外人知晓的秘密,后来辞官归乡后便遭人暗算。虽说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表明他已离开人世,但毕竟时隔这么多年,即便他健在,也是六寻之余的老人了,操心劳神一辈子,到头来落的如此结局,真是令人心寒啊”。
仲逸心中一阵兴奋:就连老窦头都说祖父还有生还的可能,看来老姑当初所言确实有理,按老姑所说,祖父当初归隐时四旬之余的年纪,如今时隔十九年,六旬之余与老窦头说的刚好吻合。
若按一般情况来看,年过六旬花甲确实算做高龄,但七十古稀之年的老者也时有所见,照目前情形来看,祖父当年称病辞官极有可能是借口,若身体果真无甚大碍,那依旧在世的可能极大,而爹娘则更是如此
当初在蠡县牛头山对二当家仇佶动手时,他在弥留之际时只说到“兵部常昱”几个字,而师父也曾说过此人或许只是小卒一个,真正的幕后主使则另有其人。
这一点,与老窦头方才所言同样吻合。
尽管表面上似乎能说的通,但仲逸觉得还未接触到真正的核心:事发现场确实无人知晓,这一点无可厚非,但此事幕后的推手到底是何人却毫无征兆。
仲逸只得默默道:“既然此事大家都已知晓,朝廷为何不一直追查下去呢?”。
老窦头摇摇头道:“仲先生果真还是年轻啊,要知道,这兵部所管天下兵务军务,虽有五军都督府交叉制衡军中之事,但人家兵部毕竟是兵字当头。而户部掌管全国钱粮税赋田产,一个管着兵,一个管着银子。而刑部仅仅掌管法度刑狱,但法度之事还有大理寺与都查院分而治之,职权本就小于户、兵二部,若是有人想压下一件事,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老窦头此言倒也有理,六部当中排在前三的,除了吏部外,便是户、兵二部。仲逸总觉得还是有些言过其实:尽管此事因兵部与户部而起,最后有刑部查起,但或许也就是各部的掌权人间的较量而已,并非真正是三部间的矛盾。
六部间,包括与地方督抚、布政使、按察使间常有调动,时隔这么多年,当初真正兵部与户部的幕后推手职务有所调动,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此说来就更不是户、兵、刑三部之间的事了。
思来想去,仲逸觉得若是打听一些消息尚可,但真正要找出幕后的推手,恐怕就不是这个老窦头可为了,甚至刑部照磨所樊文予亦无法解决。
老窦头对祖父的情谊不假,但他毕竟位卑言轻,而正如仲逸一样,他所知晓的也大多是听别人所说,只因当时在刑部,消息灵通一些罢了。
果真,老窦头并无再说那幕后推手是谁,那怕是他曾从别人处听说过的也只字不提,毕竟在衙门当过差,什么话该说,什么事不能提自然有分寸。
传言不一定能破案,但往往可以杀人。
老窦头醉意上头,但心中却知道底线,“户、兵二部的那两名郎中被处斩后此事便没了下文,尽管大家议论纷纷,但毕竟是传言,没有真凭实据,刑部之人最忌捕风捉影,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窦头虽年事已高,但心中却并不糊涂:今晚遇到蠡县来的这个小兄弟,此人又是樊文予的好友,他这才将往事重提,但所说之事大多都是众人皆知之事,说说笑笑而我已,既能解了自己的苦闷孤寂,也不会为自己带来祸端。
仲逸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有樊文予与老张头的关系,加之蠡县的因素,来老窦头这里说说当年的事自无可厚非,但若执意追问下去,那便要令人生疑了。
窗外院中一层淡淡的月光,天空一轮明月高高挂起,暖春的时节天气早已没有了那般寒意,夜幕下微风轻轻拂过,城中绝大多数人家早已酣然入睡,周围皆是一片安然之意。
不远处的一座小院里,同样是灯光之亮,一名四旬左右的男子正盘腿而坐,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衫,发束早已理的整整齐齐。
谁能想到,此人便是傍晚时分,替仲逸带路的那名老乞丐。
此刻,他正气定神闲,全无方才那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之窘样,简直判若两人。
此处距离老窦头的住处近在眼前,若是院中稍有动静,或是有外人进入其中,不远处的那双眼睛立刻便有所察觉。
只是,正在随意交谈、对饮的仲逸与老窦头对此却浑然不知。
老窦头的小屋内,二人喝的有些上头,只得随意斜躺和衣而卧,仲逸心中依旧微微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问这么多了。
老窦头饮完最后一碗酒,便重重躺了下来,恍惚间他隐隐叹道:“真是人心难测、世事百态,想那文泰文郎中,可是陆主事儿媳的亲叔父,但陆主事出事后,他却不闻不问,连句据理力争的话都未讲,甚至明示暗示的向别人说明,他要刻意撇清与陆主事的关系。他不说话,凭借我们这些位卑言轻之人,又能如何?”。
想必老窦头等确实想为上司要个说法,但奈何能量太这才最后作罢。
说完此话,那老窦头便安然入睡,多年的孤寂,今日能有个说话的人,权当一番倾诉,总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此刻已是深夜,一番痛饮之后自是睡意与醉意交加,原本打算倒头就睡的仲逸立刻清醒过来,此刻正端坐一旁,老窦头鼾声已起,看来一时半会是醒不来。
仲逸起身而去,打的一盆凉水,倾盆浇到头上,一股凉意从头顶贯穿脚底,那醉意便彻底离身而去。
仲逸拖着湿漉漉的身躯缓缓来到院中,月色中微风下,一股重重的凉意迎面袭来,仲逸呆呆的望着天空那轮明月,时至今日终于找到了一丝光明,等的太久的那一丝光明。
陆主事的儿媳?那不就是自己的娘亲吗?当初师姐前去陆家庄确曾打听到自己的生母叫陆文氏,如老窦头所言完全一致。
从老窦头说完那句话后,仲逸的脑中一直闪出一个人的身影:文泰,文郎中,一个慈眉善目、举止优雅的老者。
他竟是娘亲的叔父。
若论起来,这位刑部的五品郎中却是自己的外祖父之辈份。
文郎中与祖父为同僚,怪不得当初师姐去陆家庄询问时,村民对陆文氏的出身来历毫不知情,想必是祖父授意父母刻意避而不谈,这么一说反而不足为奇了。
有了文郎中的这层关系,想必再也不必窃观那些卷宗,而事实的真相也可问个清楚。
仲逸隐隐品的老窦头最后那番话:文郎中对此不闻不问,刻意撇清与祖父的关系
“不,他一定是怕祸及到自身的仕途,但祖父、父母失踪一定与他无关”,仲逸想着:“若是文郎中果真与此事有关,起码可以通过他打听到生母的祖籍,若外祖父还在,若自己有舅父或姨母,那便可从母亲这边入手查询”。
老窦头小院不远处的那间小屋里,灯光依旧亮着,看来这位白日里的老乞丐打算是彻夜未眠了。
只是不知他那双眼睛是否看到院中那个孤零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