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热闹的夜晚,之后是一个更为热闹的白天,折腾一天一夜的盐课提举司衙门,大伙儿终于在一片睡梦中度过第二个夜晚。
那月色、那鼾声,衙役们睡得那叫一个香。
次日清晨,阳光洒下,整个大院一片明媚,准时起床、准时在院中集合:所有人一如之前的神采奕奕、精神饱满。
大院一侧,摆放着几张木制桌椅,上面还有茶具,飘香的那种。仲逸与樊文予用过饭后,便早早来到了这里、有别于京城的景致。
“樊兄,你能否想象到:我初来这里时,这一片全是荒芜之地,就如山头荒草堆、又似街上旧胡同一角,全无半点衙门的迹象”。
仲逸指着院子一角道:“就那里,还摆放着一些木车轮,就像我们当初去东南抗倭时,残局一角一样,太不可思议了,与我之前想象中的衙门差距太大了”。
作为故交,二人多年的交流习惯,樊文予能来这里,着实让仲逸找到了一个人能说话的人、会说话的人。
来云南赴任后,除仲姝外,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这么敞开心扉,比京城差远了。
樊文予对此却不以为然,在他刚来盐课衙门时,就与仲逸的感受明显不同,这与他们当初在京城时就能看的出来。
我的仲老弟啊,你就知足吧,以后万不要发这些感慨,做官不是做诗人,少些感慨、不要那灵感也罢。
樊文予笑道:“还记得不?盐课衙门的差事空缺出来后,有多少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管他衙门大院里杂草作甚?”。
对一个务实之人来说,这些真的不是问题,莫说一个看似荒芜的大院,就是在荒漠上的大院,只要有足够的油水,依然阻挡不住那一颗跳动的心。
樊文予与仲逸的交情可算作由来已久,但这位仁兄却不是凌云山下来的,他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还是与他的这位贤弟大有不同。
人与人之间的诸多关系,不仅仅来自兴趣,还有更多的因素在内:譬如师生之谊、同乡之谊、同窗之谊,甚至于与同僚之谊
一个有名目的开头,永远显得那么重要。或许这些人之间并非所见略同,也非有多少共同兴趣所好,只因大家没有共同的利益纠葛而已。
这一点至关重要,若一辈子没有利益纠葛,那一辈子便是最好的兄弟,若一旦有了利益纠葛,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便会发生裂缝。
所谓的间隙,便由此而来。
最后裂隙的大则要取决于利益纠葛的大小和转换,否则便可谓“一发不可收拾”,面和心不和者有、老死不相往来者有,对簿公堂、反目成仇者有,也就显得没有那么的不可思议。
如此而已
仲逸想起这些是在昨晚,看似有些突然,实则细细想来,也就那么回事。
真是应了那句话:该来的终究会来。
此处就他们二人,没有隔墙有耳、亦没有此话当说不当说一说,仲逸决定开诚布公,一如当初在蠡县县衙时。
“樊大哥,昨晚本就想说来着”。
仲逸再次端起茶杯,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听说你们这次巡盐御史与盐商们走的很近是否有此事?”。
樊文予微微一怔,以至于他都要转过身来看这仲逸,有些陌生的样子,多年不见的模样。
短暂沉默后,他还是笑道:“仲老弟每次消息都这么通,让为兄钦佩万分,两淮盐务不比你们这里,表面的一派繁华、表面的熙熙攘攘、表面的人情往来而已”。
见仲逸不言语,樊文予也不急于解释,只是随意一句:“同理,你所看到的也只是表面而已,此事以后你就知道了,为兄也只是奉命而行”。
奉命而行?
得知这个消息后,仲逸想过多种理由,哪怕正如当初在蠡县剿灭牛头山后不见的那两箱银子,樊文予只要坦诚相待,万事都好说。
从蠡县七品知县到后来的刑部品照磨,樊文予低了这一级,不仅仅因当初蠡县城中邹家命案的草率和处置不当。
后来从刑部郎中到如今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樊文予确实有一阵子想不通,那也是他们二人第一次“翻脸”:当时樊文予说的很清楚,他将永远不会重复之前的“处事不当”。
此次作为巡盐御史,都察院派出的御史不止樊文予一人,别的不说,仅是带头的左副都御史文博远,仲逸就是十分熟悉的。
就在去年,东南福建遭遇倭贼时,仲逸以翰林院侍读学士领监军协理的差事,协助监军大人监理军务。
而这位监军大人就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文博远,一个令俞大猷、戚继光都钦佩不已的老御史。
文博远在都察院也有颇高威望,他年事已高、一直说告老还乡的事,没想到告老之前还是被朝廷委以重任。
巡盐御史足够令人“垂涎三尺”,这是人人皆知,文博远再次肩挑大梁,足见新继之君朱载垕同样对这位老臣的信任和重视。
“你们与盐商频频接触,坊间早有传言:巡盐御史吃了盐商的山珍海味,饮了美酒佳酿,还能怎么说?怎么做?”。
仲逸绝不相信这是文博远的意思,而从他收到的消息,确实没有人见过文博远在这种场合露面。
倒是樊文予,抛头露面次数最多,每到一处,无一例外。
樊文予并不觉得意外,这让仲逸多少有点更加的意外,从京城一别,难得在此见一面,这酒喝的,确实不怎地。
“仲老弟,你我多年兄弟,如今你在盐课衙门,为兄在都察院,算是各为其命,有些话为兄还真不好与你讲”。
言语间,樊文予的话越发没有了朝廷命官的样子,俨然有点“江湖”的味道:“等这件事情过去后,为兄自会向你说明一切”。
这也是一种交代、属于兄弟间的那种交代。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仲逸并非三法司的人,即便有人与盐商来往密切,疑似有收受银子的嫌疑,那也不是他这个小小的提举大人能管的。
樊大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仲逸见不远处程默向这边走来,也只得转移道:“盐商里边的事太过复杂,你我初次与这些人打交道,不管出自何故,留神、留心一点,总归是没有错的”。
樊文予也看到程默,他也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贤弟放心,到时为兄定会给你一个惊喜送你一份大礼”。
二人没有再言语,这绝对是他们自认识以来最难得的一次谈话。
仲逸得到消息:樊文予与盐商来往密切,得了不少好处,而樊文予却一副淡定的样子,又是奉命行事,又是给一个惊喜,似乎从来都没有担心过。
说归说,唯独一点樊文予没有点到:仲逸的消息从何而来?他不会问、也不想问。
这还要从二人在保定府博野县督办繆大柱夫妇被杀一案说起,那个时候,负责协助仲逸的,除樊文予这个刑部主事外,还有锦衣卫的人、且由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石成领头。
仲逸与石成的关系,樊文予是十分清楚的,而无论在京城,还是京城外,只要有锦衣卫的人出没,消息自然就不难打听了。
说起来有点惭愧,樊文予身为四品佥都御史,但在这些方面,与他这位从五品的仲老弟相比,还是差了点意思。
既是如此,我就等着樊兄的那个惊喜。
仲逸举起茶杯,算是以茶代酒,程默的到来,终于终结了二人的谈话。
“仲大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文大人马上就到,你该去迎接的”。
当初在东南福建抗倭时,程默跟随仲逸一起南下,他是亲眼见过文博远的风采,与其他大多数人一样,他对这位威望颇高的文大人是极为尊敬的,言语间可见一斑。
仲逸笑道:“有故人来访,又是德高望重的文大人,当然是要迎接了,告诉衙役们,按照之前准备好的仪式、隆重一点”。
文博远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樊文予是他属下,自然也要随仲逸一同前往,只是文博远从知府衙门而来,与他一起的,还有其他御史,连同还在盐课衙门的布政司、按察司的人。
简直,要乱成一锅粥了
但凡一个人的行为,总能体现出这个人其他很多方面来:跋扈之人的张扬、吝啬之人的斤斤计较、心机颇重之人的心思缜密,往往都已经超越了行为的本身。
从两淮到这里,樊文予一行轻装简行,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甚至于一些地方官都不知道有一位朝廷三品大员路过辖地,权当是他们此次下来所做的差事,与这些地方官吏无关而已。
文博远一行十余人左右,既无车架仪仗、回避肃静之类,也没有大群的衙役开路,老头儿宛若一个到异乡的东家,就是随处看看而已。
“下官盐课提举司提举仲逸,率提举司所有僚属,恭迎文大人”。
行过大礼后,文博远被请到了大堂,而早在那里候着的布政司、按察司的人也急忙起身施礼,光这一套就花了不少的时间。
布政司来的是一名从四品参议,而按察司一个正五品的佥事领头,知府衙门的知府曹春,也是个四品的品阶,在文博远面前,都得妥妥称一声下官。
众人各自站好位置,文博远缓缓走上前去,是程默亲自搀扶上前,早在东南福建时,他就对这个跟班颇有印象,眼下这份情也就心领了。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大家快快请坐吧。
文博远笑着从程默手中接过茶杯,示意众人各自入座,满脸的笑意:“这里是盐课提举司衙门,算起来,本官与提举仲大人是有交情的,大家也就不要客气了”。
末了,他打趣道:“不管怎么样,到了这里,就看仲大人怎么招呼了,老朽只要粗茶淡饭、一杯薄酒而已”。
此言一出,底下一阵笑声,纷纷说文大人幽默风趣、随和之类,气氛也就轻松了许多。
但凡这种场合,起初都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大家举止自然,有说有笑,没有半点生分的感觉。
若一直能够持续下去,那才叫一个厉害,只是待会儿不要闹得太僵就谢天谢地了。
当然,在粗茶淡饭、薄酒之前,我们是不是还要说点正事呢?。
文博远放下茶杯,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言语却异常清晰:“我们都是为朝廷做事,既然朝廷有旨要对各地盐课进行巡视,到了你们大理这里,还是公事公办吧”。
“那是,那是,一切还请文大人训示”,这种话,自然是预料之中的。
“听说有个叫孙大发的盐商,在这一带名声很不好,老夫也是从各方听说的”。
文博远望望一旁的樊文予,而后继续说道:“还有,昨日我们刚到这里,听说盐课衙门有个叫王核的同提举,私通盐商、连连犯事,谁能细细说说?”。
这时,布政司参议和按察司佥事先后起身,相继说道:“回文大人的话,此事下官们也是刚刚得知,既然有人将此人供出,下官们一定会核查此事”。
看似随意一句,实则有明显的用意这不是护犊子吗?
身为左佥都御史,樊文予当然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文大人问的是:这个王核到底什么情况?你们回衙门核查是你们的事儿,现在,谁可以站出来说说?”。
到盐课衙门,王核身为盐课提举司的同提举,首先应该站出来的,自然是仲逸这个提举大人了。
“文大人,就目前窃贼和盐商任小安招供来看,王核私通盐商从中牟利,且多次向贩私盐之人通风报信,只是”。
仲逸望望樊文予,得到一个微微的点头后,他便继续道:“只是,王核身为朝廷命官,下官一个小小的提举,无权继续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