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燎并不喜欢留人伺候,这一方案前只有他们两人。姜云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就亲自为明燎布菜。
明燎任她施为,片刻之后,忽然出声问道:“你似乎并不喜欢江南风味?”
姜云没料到他如此敏锐,但此事也不必瞒他。她轻声作答:“许是去江南之前,口味已经定了。”
明燎平淡地“嗯”了一声,殿中再度陷入寂静。一灯爆豆,灯芯的噼啪之声清晰可闻。姜云的心情起起伏伏,嘴唇下意识抿紧。
明燎撩起眼皮看向她:“孤不记得在徐太傅家中见过你。”
他曾代天子巡查八方,也多次因公务到过江南。徐太傅致仕前常为明燎授课,他南下之间但有闲暇,都会去拜访这位老师。而此人,正是姜云的外祖父。
姜云微微垂首,停了三五息才复言:“不是在外祖家中。”
明燎眼里陡生兴味,他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便暂时不必说了。”
姜云本已做好和盘托出的打算,却不想得到这样一句话。她抬眸看向明燎,对方却已然收回目光:“孤不想费心查证你言中的真假,所以,暂且罢了。”
这个答案远在姜云意料之外,不被信任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嘴唇翕动,似乎有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举筷的手停在半空,她顺势放下筷子,为明燎添了一杯茶。
二人在沉默里共赴天子殿外,在长久的静候中,他们同样坚定又镇静。等到终于有人唤他们入内,姜云的腿脚已经隐约发麻。
明燎不着痕迹地撑住她的身体,姜云低低道了声谢。
这是一路上,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竟先将目光指向姜云:“徐太傅的外孙女?是个好孩子。”
又是外祖,这父子二人对她的态度很值得深思。他们都把她当徐太傅的外孙女,而不是陵阳侯的女儿。
姜云心中有疑,面上却滴水不漏,她身揽漆黑庄重的朝服行礼拜谢。
皇帝又与明燎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将他们支去太后宫中。
一路上耳目众多,姜云不敢妄言。但皇帝与明燎的相处模式令她很是在意,联想到明燎如今的处境,她的心里揪着疼。
明燎恍若不知她的关切,并没有安抚或劝慰的意思。甚至看不出他有分毫触动,仿佛被冷待的人并不是他。
太后已然等了许久,见他们携手而来,老人当即笑开:“太子与太子妃来了,快过来给哀家瞧瞧。阿云这样打扮,与你娘更像了。”
温和的声音令姜云鼻头一酸,明燎察觉她的失态,不动声色地越过她。
姜云坐在太后的下首,听太子与她寒暄。太后是北人,却特意给姜云备了南方的点心。她颇有哭笑不得之感,却不忍让这位慈祥的老人失望。
伸手拈起一块糖糕,姜云正要送入口中,明燎却忽然截了胡。
他俯身就着姜云的手将糕点吞下,在太后调侃的目光中,明燎轻咳一声:“祖母,太子妃不喜欢江南。”
姜云回味着指尖的温润,仿佛触及不可说的禁忌。明燎的亲近突如其来,她在一瞬恍惚之后,立刻将心神稳住。
在经年苦难之中,她早已失去天真的资格,不会认为明燎在一夜之间转了性。
大雍的太子殿下行事环环相扣,他既给太后看了她最想见到的夫妻和睦,也悄然为陵阳侯添了一记污笔。
苛待原配嫡女,又拿她来迎合上意,这样冷血绝情的人安能重用,就算他解了天家的困,皇帝又如何放得下心?
明燎看上去远比旁人了解自己的妻子,表现得仿若用情已深。但他又合规守礼地唤她,太子妃。
他布了一层状似遮掩的朦胧与暧昧,扮作一个强装冷静的新婚人。
始终关注着太后的姜云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歉疚与安慰,她不由得在心底暗叹,皇宫,真不是个好地方。
姜云虽不好江南膳食,但她爱江南,可以说是爱到了骨子里。南下的岁月是她难得的恬淡日子,比之阴云密布的京城生活好上太多。
但姜云与明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没有挑破他的虚言,反而顺势向太后告罪:“怪我,我该向祖母直言。”
看上去,明燎与太后十分亲近,姜云便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祖母赐下的东西,做晚辈的,哪里会不喜欢。在您身边呀,我与殿下怎样都好。”
她的言语之间满是女儿家的羞怯,将新嫁娘的姿态表露得十足分明。太后见状,提着的心勉强放下。
这桩强行撮合来的婚事,若能让二人满意,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缓过神的姜云坦然任明燎照顾,又有一桩没一桩地,将见过的趣事挑挑拣拣说与太后。这场面,与先前东宫之中,竟恰好反了过来。
但他不过是做戏而已。
姜云强忍心中的酸涩,陪他把这出夫妻情深的好戏做足。她仍把明燎当做风雅又仁义的君子,并不认为他想在太后身上图谋什么。
于她而言,若能哄得这位老人顺心如意,那……也好。
但就在此时,一位宫人来到太后身边,他的声音不高,但邻近的姜云与明燎,也听得一清二楚。
“太后娘娘,秦贵妃来了。”
秦。
姜云几乎在一瞬间便想起了在那日的小宴上,落了程轻仪面子的人。她也是秦家女,唤作明素。
姜云特意调查过秦明素。据说她拥揽万千宠爱,生得张扬又跋扈。父母管束不住,秦贵妃也很是纵容。这不,女儿家的瓜葛,竟被她闹上了明路。
姜云没打听出她与程轻仪的过往,但秦贵妃在深宫立足多年,显然不会与她的侄女一般任性。
即便秦程两家彼此不睦,想必她也不会将这夫妇二人视作盟友。
秦明素可以有意无意地为太子妃助阵,秦贵妃可不会亲近她儿子最大的竞争对手。
东宫如今风雨飘摇,意指储君之位的人比比皆是。后位悬空未置,秦贵妃统御六宫,莫非她此来是为显扬权柄,迫不及待地彰示“副后”之名?
姜云心思流转之间,有清清脆脆的声音落入耳中。听上去,一点也不像年已四旬之人。
“这就是太子妃?上回明素进宫看我,可把太子妃的灵慧夸上了天。我便想你当会再来母亲宫里,今儿呀,可算是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