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深深一笑:“此番来的是长乐的儿子,也算是你的弟弟。”
明燎本也知道此事,闻皇帝之语,他眼底的凌厉更加明显:“长乐长公主前次归朝,与祖母约定,会寻个机会让祖母见见她的儿子。如今,他倒是给大雍带来了一个惊喜。”
长乐长公主?她与姜云的母亲感情甚笃,可惜姜云与她素未谋面。
皇帝与太子杀意森森,而姜云若有所思。原来皇帝口中的年轻人,指的竟是他的外甥,太子的表弟。
如今再看,这一声“年轻”,也仿佛不乏讥意,明燎那一句“惊喜”,更显得颇为危险。大雍最尊贵的两个人,从未将一个年轻人的算计放在心上。
西戎使团尚未进京,皇帝和太子却已将一切纳入眼底。凡事皆在两人掌握之中,姜云难免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这样的局面,才是他们所期待的。
新春转暖,姜云却只觉寒气萦身。她的手心已经泛起薄汗,直到此刻,她才彻底明白,何谓皇帝,何谓太子。
皇帝忽然看向姜云:“太子妃以为,护国寺之事如何查之?”
是试探,还是威胁?而今她与皇帝不过几步之遥,在他的注视之下,姜云的每一丝反应都无所遁形。
她没有分心探究视下之景,更是有意避开了皇帝面前的军机图。但站在这里,阶下的一切自然分明。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站到顶峰,当真能够目及天下。
“交付大理寺,先查刑求百姓一案。”
皇帝心思难测,倘若其他宫眷在此,最好的选择当是推脱。姜云本可以只尽一个冲喜太子妃的本分,回避这个显然意味着危机的问题。
然而她与此事牵连太深,太子的婚事又有着十足复杂的内情,以姜云的处境而论,倘若她选择装傻,反而更可能导致恶果。
她暂且辨不清皇帝的想法,于是抛砖引玉,等他继续提问。
皇帝的反应也如她所料:“先?”
姜云垂首以答:“不必将实情相告,以欺凌百姓为由查之。此举重在警醒、威慑心怀不轨之辈,京师重地,绝不容宵小妄为。”
皇帝又问:“此事之因由如何解释?”
姜云道:“伤者不堪恶人欺侮,逃往护国寺求助。”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她与太子、襄王、贺周几人全部隐去,只当是一场意外暴露的恶行。
明燎安静旁听,目光却忽而转向姜云,在天子面前,他竟还敢分神观察别人。
皇帝淡淡扫了他一眼,意味不明,之后便再度将注意放到姜云身上:“如此之巧,可会有人相信?”
姜云答得沉稳:“不知内情之人会查,做贼心虚之人会避,不闻不问之人,多半是事不关己,无所畏惧,而除此之外,便意味着他们知道是何人所为。”
她说得坦坦荡荡,却不提如何调查。至此,就不是他们和大理寺能插手的了。
皇帝未置可否,说回先前之事:“你应当不曾见过长乐?”
姜云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她又发现了皇帝和太子的一处相同。
“你的母亲与长乐交情极深,太子接见西戎使团,你也随着一道去吧。”
皇帝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笑意,姜云和明燎齐声应命。
这一关,算是暂且过去了。
两件事似乎都有定论,他们也该告退。明燎却忽然进言:“臣以为护国寺之事,宜交付大理寺少卿裴济来查。”
姜云克制住转身的冲动,有意不去看他。此之一谏,有些离奇。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为何?”
明燎道:“裴济为官清正,断案有方,且行事严谨,从无疏漏。此外,他是武官出身,功力不凡。”
不易利诱,也不易灭口。
皇帝略一颔首:“言之有理。”却不说是否采纳。
而明燎点到为止,携姜云告退。
一路无言,直到返回东宫,姜云才问道:“殿下为何推举裴济?”
明燎所说的理由不可谓不合理。裴济本为行伍之人,后得皇帝看重,外放于州县,屡居要职。如今年不满四十,便曾先后提调四州之事,功绩斐然,称得上是年轻有为。
但他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他是徐太傅的学生。
东宫没有理由冒这个险,徐家当然也不会插手其间,但纵使他们行得正,站得直,也经不起皇帝的疑心。
知道此事的人不过寥寥,而大理寺中能人繁多,未必不如裴济出色。倘若皇帝信任裴济,即使明燎不提,他也会以事委之。
何必沾染这个大麻烦,凭白惹人怀疑?
明燎落座案前,示意姜云随意即可:“你可知陛下为何命你我主持西戎使团之事?”
姜云稍加思索,答道:“如殿下所说,是因为贺将军。我们和西戎来使皆有渊源,与他相交合情合理,而您与贺将军是表亲,请贺将军随行,也不会引人怀疑。”
皇帝之意是为兵慑,但没有平白无故遣战绩彪炳的大将接见他国使团的道理。此举容易打草惊蛇,也有失上邦风度。
若由明燎主导,则一切顺理成章。贺周与西戎王子都是他的兄弟,彼此之间交结一番又有何妨?
明燎轻笑:“太子妃惯会避重就轻。”
知道躲不过,姜云索性坦言:“因为姜云方才所言,也能算合陛下心意。”
她大方地在坐在明燎对面,轻声问道:“既然如此,岂非更不该得寸进尺?”
明燎随意地提笔临帖,也不看她:“你心思太重,看似大胆实则谨慎,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姜云,你不过十七岁而已,为何有如此沉重的危机感?”
姜云再次被他看破,然而这一回,她却已经见怪不怪了。明燎并非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姜云早已习惯。她一双长睫动了动,缓缓回答:“一言难尽。”
她并非不想说,只是十七年太长,她不知从何说起。
明燎搁笔牵唇,似笑非笑:“你所言只是其一。其二,徐太傅寄以厚望之人,皆是可造之材。”
姜云目光一顿,她低估了皇帝和太子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