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燎下颌轻扬,垂眸睨她一眼,唇边有一道似讥似笑的细浅横纹。
“借陛下之手试探瑾之,太子妃好胆量。”
只凭一句隐晦的暗示,他竟直接猜出姜云的打算,并毫不客气地出声点破。
而且,听不出满意与否。
姜云轻叹:“不愧是太子殿下。”
明燎没有回答,她也不知从何说起。
七年风波至今未静,成越一事,对明燎而言,无疑是眼底之芒刺,刻骨附心,无法忘怀。
一场刺杀疑云密布,必有许多难言之隐。
时至今日,亲历者之一的太子殿下依旧不愿坦言相告,即使他知道,姜云分明亲眼目睹了那一场生死危机。
但他便任她苦苦追寻,始终不肯坦诚过往。
纵然如此,也总有一事能够确定。
堂堂太子之尊,险些为一个相识不久的读书人丢掉性命。
毫无疑问,成越背叛了天子,但他又何尝不曾辜负明燎。
他用性命平息了皇帝的怒火,也报答了明燎的舍身。
此后七年沧桑,风云变幻,明燎终究未能释怀。
藏鹿园中宝剑未朽,两大世族已然倾塌。明燎的怒火深刻又复杂,然而真正的当局之人一死一生,却都不容他人置喙。
牺牲的义士,威严的帝王为君、为臣、为人子,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此般命运,不得不在热血已冷之时,空叹一声“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成越已死,而生者仍怀其志,可若过去之事再次上演
姜云在寂静里屏气沉心,不愿打扰难得激扬的太子殿下。纵然如此,以明燎的武艺,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故作矜持。
即使她已将气息压制得微不能闻,到底也不可能瞒过近在咫尺的太子。
明燎淡然问道:“你是在怀疑瑾之,还是在担心什么?”
姜云下意识仰着头,似乎想从明燎眼底读出什么。然而那一双深眸之中,却只能勉强窥见一丝冷硬如刀的杀意和野心。
除此之外,只有一片无言深沉,熄灭沸腾烈火,平复骇浪惊涛,将她的满腔酸涩逼回心底。
他不需要同情,也绝不会示弱。
但姜云的韧气之下尽是柔情,江南春水化生绝色,他是她心底最特别的人。
她岂能视若无睹。
沉默中,姜云缓缓逃离明燎的怀抱。
她仔仔细细地整理心情,只需一杯清茶,就能做回处变不惊的女诸葛。
“姜云并无担忧。”
她摩挲着杯沿,平静却也慎重:“如您所料,在陛下面前,我隐瞒了和成越的关系,只说您救过我。”
姜云坦然与他对视,并不掩饰欺君大罪:“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只是试探而已。无论他知道多少,都不会再行追究。”
“当年,真相尚未明晰,陛下的惊疑和愤怒情有可原”
她停顿一瞬,而后直言不讳:“以如今之朝局,陛下不会怀疑您。就算他有心计较成越的隐瞒,至多不过寻个借口训斥一番,做儿女的,让他出一口气也就罢了。”
明燎轻笑:“太子妃不妨直说,你我于陛下暂且有用,他不会为已死之人轻易翻脸。”
停了几息,他又漫不经心地接上一句:“既然满足了陛下的好奇,他就不会再提此事。”
姜云摇头轻叹:“殿下胆魄非凡。”
如今,她也理解了明燎的放肆。
他与皇帝早已接近兵戎相见,而成越以性命堪堪挽回,阻止了一场惊天祸事。
此后七年,君臣父子之间的信任,在风云与血火之中淬炼重生,至于天家人那脆弱而微茫的私情,却终究与往事一同消散。
明燎终究成为今日太子。
姜云好似在调侃他,眼角却泛起一道蔫耷耷的红痕。
那一丝粉润的红隐隐约约,甚至有几分难抑的水色,盛着点点烛影,似明似灭,晕出一番散碎浮光。
千般柔情蜜意,皆不及此时风光。
人人皆道太子妃生得极美,然而这一身倾国绝色,竟在褪去深情之时最为动人。
姜云回京以来,没有哪个瞬间能比此时更加清醒。
明燎性情冷淡,对她却也不失温厚,太子妃该有的颜面,姜云手中一分不少。
然而他眼中的太子妃,只是一个享有太子正妃之名分的寻常女人。
无论嫁入东宫的是谁,太子待她皆能如一。
作为姜云,她从未得到明燎的信任。
亲近储君自然不易,但姜云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她是他的妻,也是他的臣,她对他忠贞不二,始终坚信日久见人心。
从昔日之孤立无援、浑身是刺,到如今的仁善忠义,坚韧不屈,明燎对她的影响不比徐太傅小。
他一人一剑走入那凄苦无依的十年,以一身风骨让她相信,仗义任侠、舍生忘死,原来竟都是真的。
他是她见过的第一位侠义之士。
雪尽春归,云开月明,匆匆两面,改变了她的一生。
一朝重逢,姜云坚信,他仍是当年的他,即使满腔苦痛惨烈沥血,明燎仍然仁义如初。
只是今日,姜云终于明白,太子不肯交付信任的真实原因。
他的过往太为冰冷,即使坚定如斯,明燎也不愿重蹈覆辙。
太子的信任伤人伤己,成越放不下,他也放不下。
自此之后,再无人能走近明燎。
然而他也不难亲近。
太子的信任、宽容、恩义,在贺周身上实在鲜明。
他们只是相逢太晚。
姜云忽然抬起眼,平淡也温和地问道:“殿下仍在维护您的弟弟。您是不愿相信姜云所说,还是仅仅不想怀疑贺将军?”
明燎低嗤一声:“陛下如何得知七年前之事,于你,于孤,皆是不该多言的话题,不必深究。太子妃”
姜云心绪未平,忍不住笑出了声,她难得不顾礼数地截断旁人的话:“殿下!”
一言既出,她却也回过神,两人所言之事不能张扬,好在姜云不忘身份。
慢慢饮了一杯茶,她也不似以往,不再装模作样地告罪:“殿下,无论此事与贺将军是否有关,您都不能视而不见。”
姜云的右手藏在桌下,被广袖牢牢遮蔽。指尖刺入皮肉的痛,迫使她在明燎面前保持清醒。
“我想,您绝不愿见到第二个成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