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眸深深,气势凛然,然而贺周看起来也极平静。
不过一个死人而已,对他而言,尸体实在太过寻常。面前这一具完完整整的死士尸身,在贺周眼里才算罕见。
战场上多得是残肢断臂,安安稳稳地死,不知是多少人的殷殷祈求。
只是,按在酒坛之上的手将主人的怒意暴露分明,贺将军得不到半分平静。
这是近一年来,死在将军府的第十三名死士。
堪称荒唐。
贺周拎着酒坛,仰面灌上一口,任清酿顺着嘴角洒进衣袍,也不见半点擦拭之意。
烈酒灼喉,本该畅快,然而在此时,却令那一阵翻腾的激怒愈发汹涌。
更何况,贺周浅尝辄止,只轻轻沾了一口罢了。纵有佳酿在前,也不过是堪堪热了齿唇,绝不能慰藉心怀。
沉默片刻,贺周翻身立起,上前几步,解下外衣罩住男子的尸身。
一坛陈酿流淌在青阶之前,缓缓笼罩住这一副漂泊之驱。
下一刻,火光大作。
贺周眼底无悲无喜。
没有人会为他收尸,认识他的人,来到贺周面前,也只有一个目的。
与他一样,说一番陈词滥调,而后自戕而亡。
他们是来送死。
贺周冷淡地笑了笑,摇曳的火光渐渐平息。
最终,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不过是化作旁人眼底的一片暗沉,与轻风一同消逝。
究竟何苦。
已在屋中等了很久的聂易终于现身。
“生死有命,贺将军,这不是你的错。”
若有外人在场,就会发现,潜伏在贺周府上的,竟然是东宫侍卫统领,太子明燎的贴身亲卫。
贺周散漫地挑起唇角:“你倒是来得很及时。”
聂易沉默一瞬,微微摇头:“将军不愿提,殿下也不想多问,东宫麾下不乏精兵,兄弟们轮番来看一看,费不得多少工夫。”
贺周低低一笑,不与他争这口舌之利。
聂易看出他的冷淡,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声。
他与贺周相识多年,与这位看似冰冷的大将军十分熟悉。
贺周朋友不多,但他可谓是大雍朝堂之中,最易亲近的那一位。
当下,聂易也不拘束。他竟不顾烟熏火燎,顶着一阵骇人的腐朽血污喝起了酒。
“将军戒酒多年,却在府中备了许多佳酿,原来竟是此般作用。”他举着封坛的软绸,冲贺周微微一招,又和气地笑了笑,“贺将军,不介意吧?”
贺周倚着廊柱,嗤笑着抬头看他:“聂易,你何时变得如此多话?”
聂易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注意始终锁定着青石阶上的黑灰。
贺周便也恢复沉默。
直到天色转阴,微风渐沉,日光最明的时候终于过去,萦绕着将军府的血臭漫入鼻息,整个院落忽然阴森。
聂易终于开了口:“贺将军,你就任他们连番寻衅,以死相逼?”
贺周冷笑:“是如何,不是如何。死无全尸,灰飞烟灭,已经落得此等下场,聂统领还能如何?”
“但”才一出声,聂易又顿了顿,“他们在暗,将军在明,如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
贺周直起身,瞧着颇为懒散。然而他脚尖一勾,地上的短匕腾空而起,直直落在聂易身前。
“生得浑噩,死得糊涂,这些人活了一辈子,唯一识得的,不过就是这把匕首。若他们投到门前是为活命”
贺周笑了笑,眼角微扬:“若他们有心求生,你我皆能处置。但这批高手前赴后继,不过是为了死在我面前,聂统领又能怎么对付?”
毕竟是东宫心腹,聂易性情极佳,听了一番近乎讥讽的话,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良久,他摇了摇头:“将军生性仁善,但又何苦折磨自己。你知道,殿下只是”
“只是关心。”贺周再一次坐到树边,想了想似觉不够,他索性躺了下来,将视线放到繁盛的绿叶之中。
“聂易,他们都知道,来见我,不过是送死而已。就算不敢自行了断,也绝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座院子。”
见惯杀伐的聂统领没有接话。
这件事,对贺周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只是贺周却也不曾息声。
他虽然借着树荫遮住了眼,情绪却仍然从声音之中透了出来。
“若无此事,连我都想不到,贺家豢养的死士竟有如此之多,好似用之不竭一般。今日之景仍将不断上演,你若不想让他们死在将军府,就只能日夜盯梢,将他们斩杀在府门之前。”
聂易微微一叹:“此计之弊远大于利,将军分明心中有数。”
贺周低嗤:“是啊。边关大将的府邸之前,时不时就有刺客现身还怕京中议论不够?”
他撑着地借力坐直,漫无目的地抓了一把干草,而后随手抛开。
四散的枯草落满襟袖,却没能动摇贺周一身钢筋铁骨。
他的气质始终坚毅。
“聂易,二十余年如一日,我与殿下兄弟相称。我知道殿下待我至诚,所以,为了给他省几分心,已然将这十三人挫骨扬灰,也免得他费心劳力,空与死人计较。”
聂易失笑:“将军这番话,落在旁人耳中,大抵会是抱怨。”
贺周淡淡道:“他不想让我再见贺家死士?聂统领,你以为,殿下的心,能比我硬上几分?”
聂易微微一怔。
“我有一位拥兵谋反的父亲,可皇后莫非不是殿下的母亲?若能查明他们的落脚之处,查出他们的来路和目的,无需殿下费神,我一定会将他们处理干净。”
“聂易,他不希望我与往事再有瓜葛我也一样。”贺周的停顿几乎生硬,而后,他的声音忽然变沉,“只可惜,他们甘心送死,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想,聂统领不会看不出他们的目的。”
聂易答道:“他们只是在等,等到终有一日,将军不胜其扰,或者等陛下生疑。”
“离间。”贺周一锤定音,“日复一日,徒然送死,谁信他们没有目的?”
“可”聂易的眉越皱越紧。
将将说了一个字,贺周就截断了他的话:“比耐性而已,何妨静观其变。殿下分明清楚,做这个饵,我比他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