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的舌尖抵住唇齿,敛下险些溢出的错愕。
她没有出声,只以眼神诉说疑问,目不转睛地看着明燎。
而明燎的声音极为轻淡:“瑾之或许不知情,也或许只是装傻。总之,他去见了皇后。”
他微微低下头,将一身锋芒全然交付。
锦幕遮住一室明光,丝丝细巧红烛,在宫闱深深之间如同萤火。
不过渺茫微光,无法照亮皇城晦暗。
沉重的阴晦泛滥也嚣张,姜云却藏在眼前之人的庇护里,被明燎的身影牢牢遮蔽。
“瑾之勤习武艺,自幼知兵,他并不热衷功名,却也有守土开疆之志。”
姜云轻轻颔首。
贺周的性情,他们都能看清。
“皇后以为,毁了他一身好武艺,就能断送他的仕途。”
明燎冷嗤一声:“贺家人,怎能理解他的坚毅。”
姜云略有迟疑地问道:“只是一个深宫妇人,先皇后打算如何”
她仍记得大射之时,皇帝一声金口玉言,亲自解了她的疑惑。
多少慷慨儿郎飞马张弓,皆不及这位举世闻名的大将军。贺周勇冠三军,力压一代豪杰,是经年大比之魁首。
一个深宫妇人,岂能轻易伤及贺周!
她已然意识到什么,不自觉地垂下目光。
从来坚韧的姜云,竟仿佛不敢多听一般。
明燎几乎一字一顿,间隙分明的一句话,正澎湃着无限杀机。
“你应该猜得到,瑾之这样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
姜云深深长叹:“殿下说得是。”
低语如诉,无声无息。这一声感慨,如同自唇齿之间强行挤来,悄然消失在一室喑哑里。
她并非怜惜,也无意叹惋。如贺周一般的人,行得正坐得端,遗憾二字,从来坠不到他的身上。
姜云只是想要说些什么,打破一室沉寂冰封。
然而,她终究说不得任何一字。
外人没有立场质疑他的坚定,更没有资格否认他的执着。
明燎又道:“瑾之入宫之时,孤已经收到了消息。”
顿了顿,太子殿下直言不讳:“孤难得后悔。时至今日,孤仍然在后悔。”
姜云微微一怔,惊讶地仰着头,试探一般的问道:“您后悔没有拦住贺将军?”
她的心一抽一抽地,凝成一片晦涩的痛。
先皇后,是贺周的姑姑,更是明燎的母亲。
贺周不愿相信的事,他又如何
尊荣也是枷锁。贺周的枷锁是仁,而明燎的枷锁,却还有一重身份。
他理所当然地庇佑天下,理所当然地把人间丑恶背负在身。
在太子殿下眼中,纷纷世情无数惊涛,似乎都合该由他承担。
问罪于己,对他而言,竟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事。
即使此事之后果,已然全数应在他的身上。
姜云缓缓攥住衣角,强行按下翻涌的心。
明燎的声音响在姜云耳畔,与她的思绪殊途同归。
“孤后悔没有见他。”
姜云讶然抬头。
“彼时,他最不想见的人,大概就是视若兄长的东宫太子。”
姜云低声道:“善战者也善观察,贺将军之谋略,足可谓是当世罕见。”
匆匆回京,遭逢大变,以贺周的机敏,当时就该看穿明燎之计。
明燎的言辞仿有萧索,漫卷冰雪襟怀,傲立霜风:“是,他猜到了。所以,孤便也由他回避,不愿再打扰他。”
“倘若殿下有召,贺将军必然会来见您。”姜云眸光低垂,若有所思,“即使他走到皇后面前,也会毫不犹豫地赶赴东宫。”
对明燎的敬重和信任,早已融入贺周的骨血,凝成一腔忠勇壮志,无畏也慷慨。
公私分明、心怀天下。这样的贺周,即使郁结难消,也不会违背明燎的命令。
姜云唇角翕张,久久无言。
她想劝,却不能劝。
劝他放下、劝他释怀,对明燎来说,这是荒唐的逼迫,更是可笑的侮辱。
他对贺周始终有愧,他不可能宽恕自己。
良久,姜云轻声问道:“所以,知道贺将军去见先皇后,您就跟了过去?”
为妻,为臣,她不愿再提那一段惨烈悲戚。
“这是”隔着单薄锦缎,她的指尖缓缓贴上他的周身。
姜云的目光轻轻柔柔,仿若猜测一般地看着他:“是烫伤?”
女流之辈,拘束深宫,先皇后能做的,无非只是如此而已。
明燎略一颔首,应了她的猜测。
然而姜云恍惚之间,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藏着试探,犹犹豫豫地看向明燎:“我与贺将军,讲过那场刺杀。”
江南舞弊案中的刺杀。
明燎眸光一顿,示意姜云尽管直言。
“贺将军曾说,即使为了救人,您也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先皇后有心报复贺周,太子殿下以身相救。这似乎是一个干脆利落的故事,君臣相得,感人至深。但
身为亲历者,贺周却说,明燎不会这样做。
姜云仰着头,轻声说道:“贺将军之言,不像假话。”
“即使坦荡如瑾之,也不乏搪塞之辞。”明燎笑了笑,双目微眯:“太子妃怎知,他不是为了隐瞒真相?”
太子的伤情是为机密,贺周选择回避遮掩,不足为奇。
然而,姜云却似十分笃定:“若您护了贺将军,他便是有心隐瞒,也不会说出这般借口。”
明燎目光微凝,而后洒然长笑。
“太子妃说得是。”
也不知取悦他的,究竟是姜云还是贺周。也或许,只是灵光一闪,驱散了一室暗沉。
总之,此刻的太子开怀而笑,淋漓酣畅点入明眸,照亮一身慷慨意气。
姜云与他,皆见激扬。
明燎笑着问道:“太子妃可还记得,孤方才说过什么?”
浮沉悲欢,大起大落,姜云的心深深坠着。得此一问,她细细回味着方才对答,察觉一丝险些忽略的异样。
“殿下方才说,您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姜云恍然回神:“诛九族的大罪,纵有大义灭亲之举,但”
皇帝未必愿意放过贺周。
只是这般妄议尊长之言,却是不该宣之于口。
明燎淡淡道:“想要保全瑾之,这是唯一的办法。先皇后得他敬奉,勉强也算还了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