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很大,大得像个迷宫,一个生人若贸然深入而又没有在沿途作下记号,他十有八九会迷路。阎王剑不会迷路,因为他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养伤。他的伤势很重,但他身体极好,加之大将军请了古月国最好的大夫来为他医治,用了最好最地道的药材来调养他的身子,在一个月后,他已经能够自由地下床。
秦雷也不会迷路,但他并没有像阎王剑这般老实,他在将军府到处乱跑,去过大厅,去过膳房还偷吃了一个鸡腿,他也到过后花园,把正在后花园赏花准备赋诗一首的大将军的大女儿吓了一跳,以为有贼人进来,正想大喊一声,但当看见是个十岁左右的陌生孩子时,这位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的心很快平静下来。
小姐以为秦雷是将军府新收的下人,因此询问他的来历和在将军府的职务。但是秦雷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姐的问题,因此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傻笑。
小姐叹道:原来是个只会傻笑的又聋又哑的孩子。
秦雷很想反驳小姐,但他觉得开口说话会带来说不清的麻烦,干脆就装聋作哑了。
大小姐又问道:你乱跑,会不会忘记回去的路?
大小姐说完这话自己就笑了,跟一个又聋又哑的孩子说话,不就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吗?
秦雷看着大小姐笑,自己也开心地笑了。他在秦府有大小姐这般年纪的姐姐或者侄女侄孙女,但她们从来没有像将军府的这位大小姐这样笑得好看,每当她们对她笑时,他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因为他知道,她们只要对自己一笑,自己就绝没有好果子吃。在他看来,人们的笑就是包藏祸心不怀好意。但是将军府的这位大小姐笑起来却是这么纯净,这么好看,这么温暖,就像春日里的阳光,还带有丝丝的忧郁,令人怜惜,不免生起亲近之感。
大小姐招呼秦雷在她身旁坐下,秦雷乖乖地顺从她的意思,他没有感到为难和不快,没有在秦府逆来顺受的那种感觉。他在大小姐身边坐下,离得不远,也不近,距离恰到好处,好到他能刚刚闻到大小姐身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这香味不是花的香味,不是香膏的香味,这是她身独特的香味,自然且超凡脱俗。秦雷还是个孩子,但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女人身有一股吸引人的味道,但是男人没有。一股香味,就在秦雷幼小的心灵打开了一扇窗,春日的温熏阳光从窗口照耀进来。
大小姐说道:你是从外面来的,虽然你又聋又哑,但也好歹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我呢,自打娘胎出生,就在府里,看着府里的阿姨变成阿婆,修剪花木的张三变成李四,最近又变成王五,看家的狗换了两次,扫地的黄老头吃桃时被桃核噎死,他的儿子继承其父的遗志,每天打扫府里三次。我的教书先生换了六位,除了最近的两位,其它的我都不记得了,他们长得似乎都是一个样子。我想出去,去看看将军府外面的世界,但是父亲很严厉地批评了我,他说将军府外的世界到处都是骗子,人们说的十句话最多有一句是真话,但是在将军府就不一样,这里没有人敢不说真话,因为父亲的威严,还有他手里的剑。但是在到处都是真话的府里,我倒觉得不够真实,在父亲威严利剑下的真话未必就是真话,也有可能只是父亲爱听的话。而我,很想听听不同的声音,哪怕是假的声音,刺耳的声音。但是我没有这个机会,父亲不准我走出将军府半步,我的同父异母的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却可以随意进出。父亲告诉我,因为我善良,是天下最善良的人,所以他不容许我受到任何伤害,而限制我外出,就是他对我最好的保护。在我之前,我母亲,据说是天下最善良的人,她不曾发过一次怒,哪怕是对下人也是如此,她也不曾伤害过一只趴在地的蚂蚁,她不吃肉,她说话总是很温柔,看见人欺负人就会伤心难过地流眼泪。但是她却在我满周岁那日永远的离开了我,所以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对她的善良也没有任何印象,我甚至对她的善良有些迷茫,就像对我自己一样。我真的好想出去看看,看看所谓的善良在炎炎烈日下会不会被烤成木炭,看看跳跃在树木中的鸟儿,看看天顶展翅翱翔的大鹏,我听说这世还有妖魔鬼怪,我想看看他们的样子是不是真的很吓人,他们是不是都是罪大恶极,我还想看看桃花岛的桃花是不是一年开两季。
大小姐跟秦雷说了很多,但她完全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她没有希望秦雷能够听懂她的话,而正是她没有这个希望,所以她才能够说得这么多而不觉得口渴。当她觉得口渴的时候,她已经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几乎说完了,虽然她还想将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甚至两遍三遍,但是她得先喝口水。
她站起来,笑着说道:我要去喝点水了。跟你说了这么多,我的口都干了,不过我心里也舒服多了。府里没有像你这样肯听我说话的,每当我一开口说心里话,他们就吓得要死,好像我的心里话是妖魔鬼怪似的。如果我的心里话是妖魔鬼怪,那我觉得妖魔鬼怪倒并不可怕。明天你还会来吗?我可以将我偷偷作的诗念给你听。
秦雷在笑,他想说“会”,但是他怕他一说话,就会惊走这位善良的白天鹅。
大小姐说道:你的笑跟他们不一样,你这是傻笑。好了,我得走了,你也得走了,别被其他人发现你在这里,尤其是我的父亲,他的剑沾染了不少下人的鲜血。
秦雷沿着原路返回自己的房间,一路也遇到些府里的下人,有人警告他不要乱跑,有人吓唬他要将乱跑的他拿去剁了喂狗,也有人对他视而不见,不愿招惹麻烦。
阎王剑对他的乱跑也提出了直言不讳的批评,但是他从阎王剑的话里听出了与下人的话完全不同的意思。他想告诉阎王剑今天在后花园与大小姐的偶遇,但是话在他喉咙里酝酿了许久,他却最终没有说出来。他不是不信任阎王剑,他只是觉得这应该是他与大小姐的一个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可以有,而且这个秘密并不让人寝食难安,相反,这天晚他吃得特别多,睡得也特别香,半夜把被子踢了也不知道。
阎王剑把被子从地捡起来,替秦雷盖好。他看着这个睡梦中还在笑的孩子,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稚嫩的面孔,那个面孔在每一次见到他时,都会向着他飞奔而来,甜蜜地叫着“哥哥!”
朱狄一阵心痛,他颓然地喃喃自语:真的有这个必要吗,父亲!
第二日,秦雷还想着去后花园,但是大将军一早便派人过来请阎王剑和自己去用早膳,他想开溜,但是来人的目光却似乎总是盯着自己。不知道来人的目光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真的要被剁成肉酱拿去喂那两只凶猛的从塞外买来的狗了?
阎王剑转身拿起自己放在桌的剑,但是他很快又放下了。
阎王剑对来人说道:府不会有小偷吧?
来人笑道:府的确有过小偷,但是都被剁成肉酱拿去喂狗了,那时的狗还不是现在的这两只。
来人说着,目光又看向秦雷。秦雷心里直打鼓,他总觉得这位将军府的人对自己不怀好意,但是他很快便放下心来,因为自己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将军府的人,大将军不会滥杀无辜,况且将军府也从不缺狗粮。
来人在前头带路,左转右转再左右转,到了用膳房,大将军和他的副将曹政已在等候。
几人按主次分别入座,大将军坐首席,曹政与阎王剑左右坐,秦雷坐在最下,但却直面大将军,这使他心里不免忐忑,但好在大将军并未提及他私闯后花园的事,他又放松下来。
大将军看向阎王剑,笑道: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阎王剑说道:好得差不多了,还要多谢大将军的救命之恩。
大将军笑道:举手之劳。不过话说回来,本将军也绝非好管闲事之人,本将军救你,当然是有目的的,你带兵打仗有雄才大略,比起你父亲定武侯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阎王剑低头不语,似乎回忆起不快的事来。
大将军说道:定武侯虽与本将军为生死之敌一生之敌,但本将军对定武侯却是佩服之至。如果不是立场不同,我和令尊本该成为好兄弟的。令尊遭遇黑手陷害,我也很难过,为此我还作了首诗来悼念令尊,这首诗现在已经被收入了《古月国当代诗集》。
阎王剑抬起头来,神情悲切,说道:大将军有心了。
大将军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朱狄,你有何打算?
阎王剑咬牙切齿地说道:静待时机,报仇雪恨!
大将军说道:好!好男儿理当如此!你有此壮志,鄙国以骠骑将军虚位以待,助你复仇,你意下如何?
阎王剑摇摇头,说道:朱狄多谢将军厚爱。镜花国与我虽有杀父之仇,但是是私仇,我万万不敢将古月国牵扯进来。再说,古月镜花两国刚签订和平协议不久,我若投靠古月国,那两国签订的协议不就要因我而遭破坏吗?如果那样,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大将军笑道:你若诚心投靠,誓报家仇国恨,两国协议,不过就是张纸而已,撕了就撕了。
阎王剑说道:镜花国比古月国实力雄厚。
大将军说道:但是镜花国无人可堪大用,再说阳谷关天堑在我方之手,进可攻退可守,就是令尊当年也无法攻破。
阎王剑说道:镜花国若以水师绕道江仙河,在若春登陆,再以优势兵力攻阳谷关,两面夹击,古月国必破!
大将军说道:江仙河水流湍急,暗礁甚多,镜花国若以水师攻来,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阎王剑说道:但是每年的四月,江仙河海水倒灌,河水暴涨,镜花国水师若此时袭来,而古月国又毫无所觉,古月国国破就在顷刻之间。
大将军低头沉默一会,抬起头来,说道:镜花国水师弱,船只少。
阎王剑说道:镜花国正在大量建造军民两用船只,秘密培养水师。这些船只平时用作打渔,战时用作军船,而且这种船只体小轻便,适合通过江仙河这种河流,即使江仙河海水没有倒灌,河水没有暴涨,这种船只也足以通过,它唯一的缺点就是需要的数量较多。
大将军霍地站立起来,说道:你速随我进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