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雪昼与他的距离极近,一人低头,一人抬头。
她更能极其清楚的看见那和尚的模样。
跟寻常的西川人不同的是,这和尚眼底竟是暗沉的湖蓝色,下沉的眼尾让他的脸上不论何时都带着慈悲。
“谢谢……”
雪昼声音轻了又轻,尾音几乎消失不见。
和尚蹲着她身旁,盯着她一言不发。
雪昼看师父和方丈相谈甚欢,没有管顾她的意思,在和尚的示意下,捡了块点心吃了起来。
点心放了蜂蜜,冰凉的入口即化。但雪昼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她所有的关注都在眼前的和尚身上。
和尚身量应该很高,皮肤带着健康莹润的麦色,不瘦不弱,露出的一双手没有任何瑕疵,一看就知道平日金贵。
他虽穿着普通的灰布袈裟却能和方丈同处一室会客,应该是年纪轻轻就得道的高僧。
“你吃吗?”雪昼用指指着最后一块点心。
不是雪昼吃饱了,而是她有求于人,被迫为了性命维护体面。
对方摇头。
雪昼露出笑意将最后一块点心拿走,心满意足的塞进嘴里。
和尚端着木托盘站起身。
雪昼这时才注意到,和尚胸口挂着一块小小的玉牌,上边用金粉写着‘止语’。
她心思一动,笑眼盈盈:“谢谢止语法师。”
和尚停住离开的脚步,回头看她,灰蓝色的眼深不见底,涟漪似乎从中溢出。
“见一!”和尚坚定的一字一顿的说。
与那极为俊秀的面容不同,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就好似喉咙被火灼烧过,每一个音节落在人耳朵里,都宛若掺着沙砾一样粗糙难听。
方丈的念珠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雪昼正身看方丈,只见方丈平静的脸上都是震惊,甚至是惊慌,她不明白只是被个后辈叫一声,到底有什么惊慌的,还连珠串都掐断了。
“我是见一!”粗哑的声音从雪昼身后响起,从听感上判断,比最初递点心的距离还要近一些。
雪昼又转头看他,只见和尚慢慢扯下胸口写着止语的玉牌,慢慢的开口重复了一遍:“我是见一。”
善制药能练丹的栖霞寺见一禅师原来不是老头,而是个年轻俊美的和尚。
雪昼惊讶的长大嘴巴,反应过来刚刚叫错了人家的名字,所以对方才一而再的强调。
“额……”
她撇着嘴瞄了师父一眼,表情控制不住的哭丧起来。
她不仅以貌取人,还吃了见一禅师的全部点心,这毒应该是解不了了。
“对……对不起……”她红着脸道歉。
“你叫什么名字……”见一和尚缓慢的问。
到了这个时候,雪昼才隐约有些察觉,这见一禅师似乎说话很是吃力,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十分用力和迟缓,发音很是生涩。
“我叫雪昼。”雪昼正色,同样认真的回答。
“雪昼……”见一定定的看着雪昼,重复了一遍雪昼的名字。
蒲团上的方丈终于坐不住了,他僵硬站起身,不知什么原因,那种精神矍铄的样子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苍老和佝偻。
师父伸手去扶他,被方丈推开。
“见一……你……”方丈接过见一手中的玉牌,手指剐蹭着玉牌上‘止语’二字,曾经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悲戚的样子。良久,他认命般感叹:“罢了!罢了!命数,终究逃不过。”
多年前,栖霞寺前任方丈外出讲经时遇到一幼子,幼子佛光环绕,他将其带回养在身边。幼子聪慧小小年纪便佛法高深,又心怀慈悲,他为消天下人口业,免去天下人口业之苦,下定决心闭口十八年。
也是那日,前任方丈为其写了止语的玉牌,见一开始修闭口禅。
前任方丈圆寂之前,得窥天机说见一会有一劫,若渡了此劫,栖霞寺从此霞光万丈,若渡不了……前途渺茫。
如今见一修禅十七年,方丈受皇帝邀约,想带这从小呆在寺里的高僧看看人世百态。
他已经很小心了,却不曾想,见一还是于今日开了口。
想及此处,方丈心血上涌,他胸口闷痛嘴里腥甜,艳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滴落在同样嫣红的袈裟上。
“师兄!”见一平静的看着方丈,缓声道。
方丈捂着嘴角,只说无事,步履踉跄的出了门。
雪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以为方丈只是旧疾复发,担忧了片刻就重新关注起见一来。
见眼前一物得以见天下万物。
见一,是个胸怀天下的名字。
“雪昼,你来找我所为何事?”见一说话的速度快了些,似乎是适应了开口的感觉。
雪昼扬起手腕,撸起袖子,露出上边的三道粉色的横线,能看出其中一条比别的要红。
她双眸黑亮,“我来找见一禅师解三日沉的毒。”
师父跟着方丈走了,一路沉默对不起都没说出一个。
比起方丈对于见一和尚的闭口禅的关注,他更关注自家徒弟。
“你那徒弟不会有事的。”方丈安抚他却不看他,他的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疲惫。“我累了,就不与你叙旧了,你请便。”
师父又跟了几步,待方丈停下脚步,抱拳请求:“能否请方丈帮忙照看晚辈的爱徒几天。”
方丈擦擦嘴角渗出的血,望着东方的朝霞,“可以,你早去早回。”
师父感动,深深的弯腰行了礼,“栖霞寺慈悲。”
持正府国师大人是西川的神,那栖霞寺的高僧就是天下的佛。
栖霞寺建在西川和东陵交界的崖壁之上,每日的第一缕霞光会第一刻照在这里,故名——栖霞寺。
崖的最顶端的石室,闭关多日的老和尚忽的张开眼,他发须皆白,脸如橘子皮般褶皱着,一双眼却清亮干净。崖壁上的红嘴鹰受了召唤般,合着翅膀从窗口走进来。
纸笔铺开,老和尚点了墨,思虑着要下笔。
红嘴鹰咕咕的叫。
和尚的手毫无征兆的抖了起来,他被迫用左手扶上右手手腕,耗尽力气般控制,缓慢的写了四个大字。
“顺其自然。”
那顺字写得明显不顺畅。
老和尚将纸条给红嘴鹰绑上,看着鸟飞走,对着石室外送餐食的小沙弥吩咐:“今日起不用送斋了。”
他要闭生死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