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孟阗竹的夸赞,光济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应答,谈起了另一件事:
“祖神荼已被出家人降伏,智光长老所求之物业已到手,此行功德圆满,可以离去了。”
光济沉吟片刻,用手一指,悬在孟阗竹头顶的太清灵宝符便收敛了全身清光,恢复杏黄符箓模样坠入她手里,被孟阗竹接住。
“出家人有言在先,孟道友若是随我来此,降伏祖神荼,这张太清灵宝符便物归原主,而今便是践行诺言的时候。”
孟阗竹收起失而复得的天府真符,看向光济,眼神复杂。
她自认在降伏祖神荼一事中出力不大,本以为光济会以此为借口拒绝还符,未曾想其人最后还是遵守了承诺,将太清灵宝符还给了她。
而她即便自觉有愧,但也没有办法拒绝,毕竟此乃宗门之物,非她一人所能做主。
再思及当初是其人将太清灵宝符从阳虎儿身上夺走,如今自己却又因为其人愿意还符而有些感激。
孟阗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同时还有一些羞恼之意自心底生出。
“道友所为,果真让人难以评说。”
光济笑着摇了摇头,又谈起另一件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要托付给孟道友。”
“何事?”孟阗竹微微一愣。
“道友回返宗门时可以往峨眉山走一遭,将七宝如意大咒传给智光长老,此乃出家人早先答应之事,如今却要劳烦道友走上一遭了。”
孟阗竹闻言皱起眉头:“道友为何不自己去做,偏要托付给阗竹?”
光济不慌不忙,拿出了早已打好的腹稿:“出家人心有所感,准备在此潜修一段时间,梳理自身功果,温故知新。此事预计耗时不短,故而只能拜托道友了。”
他并未哄骗孟阗竹,确实有类似念头,准备在此打磨根基,完缮。
孟阗竹回忆起早先其人所言要觅地修行,洗练根基的话语,于是心下再无疑惑,颔首道:“智光长老德高望重,阗竹回返中原后必当再去拜访,顺带着为道友捎去问候。”
“麻烦孟道友了。”光济脸上露出歉意,从袖中摸出一柄飞剑,“此物与我功法路数不合,如今赠与道友,权当对贵派的致歉。”
这正是飞虎道人的随身佩剑,名为玉虎,内中封禁了一头炼气第九层的飞天玉虎的精魄,本质奇佳。
此剑催运起来,便有一头插翅玉虎隐隐成型,威势无双,本是飞虎道人的心爱之物。
如今却被光济拿来借花献佛。
孟阗竹闻言定定看了光济好一会,终于忍不住道:“丁道友,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性格发生了变化。”
光济眉头一动:“有吗?”
“道友先前性格如何阗竹并不清楚,单看现在的话,似乎并不像是会因为阳虎儿师弟出言不逊而夺去太清灵宝符的样子。”孟阗竹皱眉道。
她和光济在琉球海市外再逢时,光济还会对她的举止进行防备和揣测,而到了现在,其人又是归还天府真符,又是赠送玉虎剑,似乎有些太过平和了。
若不是光济双眼澄澈,言语有度,她还以为其人是对自己有意思。
仔细想想,似乎就是对方从琉球海市中归来后,便出现了类似的迹象。
“按理说,此等交浅言深之语阗竹不该多言,”孟阗竹斟酌着话语,“但看在共同出海对敌的份上,阗竹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道友几句。”
眼下她看着光济,隐隐间就像看到了佛法精深的老僧一般,甚少在意身外之物,只顾一心打坐参禅。
“难道修行佛法还会改变自身性格?”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孟阗竹心中一惊,不禁细细思考起来,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但面对她的话语,光济却是不以为意:
“缘受有爱,缘爱有取。凡夫之识取一切为我,成为我执,应生、老、死等人间苦、无常苦。反之,圣者因灭无明及渴爱,故人间苦亦灭。出家人开了末那识后,已是明知取舍,不入爱染欲境。些许无用之物,舍了也就舍了。”
孟阗竹定定地看了光济好一会,末了叹口气道:“道友既然自觉无碍,阗竹也不好多言。总之,丁道友好自为之罢。”
语毕便化作青白剑光飞腾而起,沿着原路冲出石窟,离开了云生角,却是并未收下那柄玉虎剑。
这座海底石窟之中,便只剩下了光济一人,以及祖神荼僵死的肉身。
“我变了?”听了孟阗竹的提醒,光济沉吟了片刻,末了摇头道,“谁知道呢,说起来我竟然会对去峨眉拜见智光老和尚有种莫名的抵触。总觉得一但去了那里,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随手收起飞剑,僧人叹了口气,立在了黑色巨岩之前,伸手抛出一枚舍利,正是真宗和尚昔年所留。
“祖神荼魂魄被我化作六梵天主,这具肉身也无甚作用,不如直接毁去,免得再生什么隐患。”
峨眉山,华藏寺。
龙迦老祖的一缕分神智光长老与冥凰念头化作的少年武将依旧在禅房之中对弈。
少年武将随手落下一枚黑子,轻笑道:“破盘子,你那有缘人心中有所警觉了,你打算如何去做?”
智光长老应了一枚白子,笑吟吟道:“老和尚从来不强迫他人,来也无妨,去也无妨。”
“说得好听,”少年武将嗤笑道,“那是谁在暗中出手,刻意引导其人念头,令其开了末那识,继而生出了断尘缘之心?”
智光长老合眼道:“我佛门功法本就有类似功效,怎能说是老和尚刻意为之?反倒是冥凰道友,自家图谋被破,不知有何应对?”
少年武将哼了一声:“即便祖神荼不曾归入冥狱,日后我也有法子引发阴阳变乱,此事就不由破盘子你操心了。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引导你这位佛门三祖罢!”
若是光济在此,定然要眉头一挑,没想到此世将来那场阴阳变乱,万鬼返阳,拉开了五十年后天地大劫序幕的动乱,竟然早在冥凰预料之中。
他之所以收走心魔大咒的七道咒灵,毁去祖神荼肉身,抹掉其人遗留的一切痕迹,为的就是不让心魔大咒流传出去,掀起灾劫,以免生灵涂炭。
也算是不枉在此世走一遭。
却不料这本就是创世七凰定好的计划,借祖神荼之手将心魔大咒引入冥狱,继而导致万鬼生变,起兵叛乱打回阳世,从而让冥凰趁着阴阳不稳的时机脱去宝体,暗中转世。
创世七凰联手开辟七凰界,创造此界人种作为日后转世选择,视众生为牛马,毫无怜悯之心。
毕竟自家造物,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
光济的一番苦心,却是要白白做了无用功。
不过眼下他还不知此事,却是站在海底石窟之中,看着祖神荼的肉体被真宗舍利之中发出的佛光渐渐消磨干净。
没了祖神荼本人意识在其中主持,这具肉体再也无法抵抗真宗和尚的后手,很快便灰飞烟灭。
而那枚舍利也支撑不住,化作漫天光点飘散而开,渐渐隐没无痕。
只有一道咒力穿破洞顶,飞向不知名之地去了。
光济冥冥中看到了一位满脸褶皱,牛山濯濯的老僧对着自己点头微笑,二人对视一眼,一切皆在不言中。
祖神荼肉体被毁,其人身下那块黑色巨岩也再无用处,随着一声闷响,也是裂成了一地碎石,散落在石窟地面上。
而一道火口却是从中显露出来,内中火气隐隐,散发着浓厚的地煞阴气。
“这便是那道地极真火了,可惜对我已是无用了。”
光济摇了摇头,他本是为此火而来,谁知机缘巧合之下,自家创出了这篇融汇了九州、七凰界两界佛理的高深法门,又先后得了真宗和尚创下的七宝如意大咒和祖神荼的七道咒灵。
自己的护身法灯,也被用来凝聚护身七宝之一的波罗神灯了,内里那点功德灵焰,也正在向波罗神焰转化。
这道地极真火,已是对他无用了。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光济叹了一句,“虽说孙承公半路却返,王子猷兴尽而归,但有始有终才算是功德圆满之举。如今已是到了地极真火面前,出家人倒也不吝于下去一探。”
于是脚踏白莲,手握宝伞,一步迈出,便顺着这道火口遁入了地下。
此道地煞阴脉存于地底九百一十三丈处,乃是阴浊之气所汇,结合了不知道什么事物,生成了这么一道地煞阴脉出来。
此世七十二种地煞阴脉,来历各不相同。
譬如真龙煞,此道地煞阴脉便是有真龙陨落于此,肉身尸变,遭了地浊之气污染,有煞气生出,便凝成了这么一道真龙煞出来。
而另一种唤作玄霜阴煞的地煞阴脉,却是冥狱中的阴气所化,用来杀灭逃往人世的阴魂,最是冰寒。
至于地极真火是何等成因,却是光济不能知悉的了。
他借了护身七宝之力往下,一口气遁入数百丈深的地底,眼前豁然洞开,只见浓厚无比的无数黑火翻腾,隐隐间散发出一股动人魂魄的吸力,和查双影御使的那团五行阴煞地极真火极为相似。
一股股灼灼热浪翻腾加身,光济撑着如意宝伞,垂落道道佛光,将这些火气尽数挡在身外,避免了对于自家肉身的侵袭。
寻常修道人若是被这股火气染上,定然会肉身僵死,有化作旱魃出世的可能。
“这道地煞阴脉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火力积蓄深厚,没有宣泄途径,只是被真宗和尚拿来镇压祖神荼,难怪有此等威势。”
蛟王寺和东极教也不是凝煞炼罡的路数,故而这道地煞阴脉对他们无用,其他人来此只会被祖神荼害了性命,故而千百年无人动用之下,方有如此表现。
光济打量了黑色火浪几眼,继续催动足下莲台,向着更深之处潜去。
他又下遁了数十丈,眼前景色又是一变,一根成人怀抱粗细的莹白骨骼出现在不远处,其上光辉流转,黑火依附,显然不是凡物。
黑火深处,还有几根类似的骨骼若隐若现,构成了某种巨兽的一部分身体结构。
“莫非是什么上古火兽的遗骸与地煞之气相合,方才造就了这道地煞阴脉出来?”
光济心中一动,沿着这根巨木般的骨骼向前遁去,顺藤摸瓜,摸索此物全貌。
终于,他在这地壳深处忙活了半个时辰,总算是搞清楚了这具骸骨的粗略形貌。
“似是某种天马的遗骸。”
一处地肺空洞之中,光济脚下白莲发出琉璃色佛光,将脚下不断逼近的黑火迫退,任由他打量眼前的巨兽尸骸。
先前光济身处地煞阴脉之中,未能窥得全貌,只是察觉到有一头异兽骸骨散落其间,随着火力不断游走,像是活物一般。
正是发觉了这点,光济才遁出了这道地极真火,来到了一处阴浊元气未曾凝结成沸浆岩层而留下的巨大空洞中,看见了这道地极真火的真形。
这道地极真火形似一头天马,身披纯黑流炎,面生六目,四蹄之下全是黑色烈焰。
天马形状的地煞阴脉头颅朝下,像是在钻入地肺更深处,而燃烧着熊熊黑火的马尾扬起,贯穿了地层,打通了一道通往海底的火口。
“就像是慌不择路,遁逃而来一般。”
得见此状,光济已然能初步断定,就跟真龙煞一般,这道地煞阴脉该是某种火兽死后尸骸所化,糅合了地浊之气,故而成形。
“确实是玄阴之属的纯净火焰,”光济叹了一句,“若我初来此世,见到此火,定然要将其收取。只可惜现在对我已无大用。”
有了和护身七宝,一道地极真火,已是对光济没什么吸引力了。
“罢了,等出去之后,寻觅个海外荒岛修行年许,将末那识彻底修成后,便可择日离去了。”
亲眼见到自己初来此世时的目标,一桩心事了却,光济再无久留之意,脚下白莲一转,托着他向上离去。
正当他打算原路返回,沿着“马尾”击破的地壳缺口离开时,忽然眼角余光瞥到一处异样,不禁转头看去。
只见被黑火遮掩住的一处岩层豁口内,一点温润红光幽幽闪烁,与周围黑火泾渭分明,却又黯淡无比,似乎随时都将熄灭。
若非光济这个角度,绝无看见这点红光的可能。
“那是什么?”
光济心生好奇,隔空一摄,一道流光从中飞起,落入他手中,其上红光闪烁了一下,旋即溃散,露出一个古朴香炉,三足两耳,上覆炉盖,似青铜制成抛开炉盖不提,就如同一口小鼎一般。
光济顿了一下,运起些许佛光往中一送,只觉禁制重重,竟然是一件三十六层天罡禁制的大圆满法器!
只可惜内中并无灵性,不知是没能突破那一步还是多年来无人祭炼导致灵识消散,从法宝品阶跌了回来。
光济面色阴晴不定,看了看身下这道天马形状的地极真火,将香炉收入袖中,突然闭目钦祝,于心底呼唤起某人名讳。
下一瞬,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峨眉山顶的寺庙之中,正在得意的少年武将面色一黑,惊怒不定:“他离开了?他是怎么离开的?”
智光长老也是面色沉凝,半晌才道:“莫非是他背后那人出手了?”
金桥之上,身着太极道袍的年轻道人站了起来,嘀咕道:
“这小子总算是走了,我还以为他要在那里呆一辈子呢。罢了,接下来就该去上门要账了,算计了我的人还想当无事发生?天底下哪有这么好做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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