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去灵空长老开玩笑般地说要传道彼世的言论不谈,经过龙君一番介绍,在场众人也都对那方天地有了不少了解。
此世之中,并无佛门存在,道门也只是道家,位列九流十家之一,不曾成为宗教。
世人以儒为尊,百家归流,修行之道也是与儒家经典密切相关。
因着两界本就出于一源,加之又有陈泥丸、王重阳这两位在一旁解释,众人倒也大致搞懂了那方天地的超凡之路。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虽然九州之中那位理学大家朱熹此时尚未提出“四书”之说,礼记大学一篇还没有被捧得那么高,但在场众人都是通达经典、饱读诗书之辈,自然知道此语出处。
听闻龙君如此介绍,陈泥丸便好奇道:
“既是这样,不知本界地仙又可与彼世何等存在相比拟?”
龙君笑道:
“彼辈以大学一篇划定修行之法,八条目中前四条便是提纲挈领一般的存在,而后四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恰与我界五仙之说一一对应。
“修身等同于练气小辈,齐家则约莫有人仙功果,治国之士堪与地仙相较。
“至于能均平天下者,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方才成就,便如本界天仙一般稀少,已是数百年不曾出现了。”
毕竟那方天地还不如九州,九州都没有天仙出世,彼世又如何能出现类似人物?
“不过彼辈修行不求长生驻世,不为神通高绝,只愿传继往圣绝学,一展自身学派理念,均平世间。”
龙君眼露回忆之色,不知想到了什么。
“是以百花齐放,争妍斗奇,故者未厌而新者已盛,能人志士辈出不穷,各领风骚。
“据我所知,有治国之果的百家修士,数量与我界地仙数量也相去不远了。”
萨守坚声音苍老,平素话语不多,此时却一言切中要害:
“彼世可曾知道两界融合之事?”
龙君斟酌着话语:
“应当是不知的,毕竟那方天地宙光脉络已乱,史书中不曾记载大九州破碎之事,自然也无法意识到他我分化这等现象的出现。除非迫在眉睫,不然应该察觉不到。
“而且本君那他我在彼世境况不佳,只能了解到一些大略情形,再过具体的也是不甚了了。”
末了不禁有些尴尬,不过在场众人也都识趣地不作详询。
想来陈弼教如此坚定地推动两界融合之事发生,也有自身他我处境不佳,受了些气的因素在其中罢?
“既然如此,我等该如何去做?”
丁檠环视一圈在场众人,主动挑起这个话题。
在场几位大佬或许碍于某些因素,抹不开这个面子,但他却是没有什么顾忌,直截了当地向龙君发问。
“本君意思是,我等需要派人前往那方天地,而后里应外合,配合我界行动。
“不管是争夺两界融合时的主导地位,还是尽可能地推迟此事到来,这一步都是不可或缺的!”
西湖龙君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考虑,此时很快拿出了腹稿,谈到了一件最为重要之事。
萨、陈、王、李四人,以及灵空长老都不觉点头,表示同意。
至于白玉蟾、梁子俊、马钰三人,有师长好友在此,倒也不必他们发言。
“那我等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
定下了一个基调,却也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关于具体施行的问题,几位地仙高人进行了一番争辩。
主要矛盾,集中在是否该将此事主动透露给彼世知晓一事上。
如王重阳,便认为当以谈判为先,最好通过和平途径解决此事,双方达成共识,携手并进,众人拾柴火焰高,届时推动两界融合也会更加顺遂。
毕竟都是自大九州分化而来的碎片,此前又无冤无仇,能谈一谈自是最好。
灵空长老也是赞同此言。
不过方才与王重阳还谈得来的陈泥丸此时却有不同意见,觉得行事不密、打草惊蛇乃是失败之源,如果不曾占据决定优势,让对方无法反抗,强行“打”成共识,与彼世谈判之举便不可轻启。
嗯,丁檠对此的既视感是: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别想得到。
而灵空长老的好友紫霞真人,此时却站到了陈泥丸一边,旗帜鲜明地支持起其人。
双方各执一词,谁都有理,相持不下。
从中也能看出几位地仙彼此间的倾向。
比如都是后来的全真祖师,都提倡“三教合一”,但以王重阳为代表的北派,却更贴近于佛门禅宗,得了灵空长老这位降世罗汉好感。
而“南五祖”这几位,自是以道门正宗为傲,与紫霞真人一拍即合。
南宗近道,北宗近禅,这句话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当然,些许分歧,还影响不了诸位地仙间的友谊。
归根结底,他们仍有一个共识:
尽最大可能,使两界融合平稳过渡,免得殃及无辜众生。
“萨真人意见如何?”
见双方相持不下,陈弼教轻叹一声,看向始终不曾发表意见的老天师。
萨守坚耷拉着眼皮,并不关心众人争论,此时见西湖龙君出来打圆场,于是慢条斯理道:
“终归是要做过一场的。
“但这也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以老道愚见,不如寻个时间正大光明地前往此界,与彼辈好生分说一二,期间亦可行分化之举同时再派出几人暗度陈仓,我等在正面绊住他们,争取时机,避实就虚,边打边谈。
“本就是为两界万民谋生计之事,翠虚道友你们又何必如此小家子气?便是直接告诉对方也无大碍。
“除非他们能不将自家天地生灵死活放在心上,不然总有回旋余地。”
看似很有道理,实则什么都没说,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既肯定了陈泥丸等人“先兵后礼”的必要性,同时也支持了王重阳那边“为生灵重”的想法。
可谓是给足了两方面子。
诸位地仙闻言默然片刻,紫霞真人踌躇道:
“若是一个不好,彼界一意孤行,决意要与我等开战呢?”
虽然他也认为做过一场很有必要,但细细想来,不禁还是有些犹豫。
倒也怨不得其人如此反复,毕竟事关两界众生,彼此间又本无深仇大恨,以前连接触都没有接触过。
诸位地仙既然能没有成见地看待此事,自然会考虑到方方面面,故而有些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不是谁都能视两界生灵如无物的。
萨天师闻言笑了起来:
“我等只是不愿欺人,又不是怕人。怎地,你们难道畏惧了不成?”
王重阳失笑道:
“老天师不必如此激将,紫霞道兄也不过是思虑周全罢了。”
“此事不用担心,”萨守坚摆了摆手,“实在不行,老道还可厚颜请出法海前辈。有他坐镇,你们总该放心了罢!”
“若是法海前辈能来,自然是万全之举。”
见老天师搬出了这位大山,在此众位地仙自然再无意见,由西湖龙君出言,算是认可了萨守坚的意见。
“既是如此,我等何时出发?”
“我觉得下月初就不错。”
“春分日如何?四阳渐盛,雷乃发声,对我等有利。”
老天师不出言则已,一出言便雷厉风行,没再给众人继续争论的机会,直接作出了决定:
“仲春卯月,苍龙露角,为生发之大象。就定在二月二龙抬头之日罢!
“剩下半月时间,你们处理一下琐事,届时一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返,莫要叫炉中丹药炼废了、看山的灵兽给跑了!”
诸人想了想,无人提出异议,此事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龙君端起桌上酒盏,笑吟吟道:
“那便请诸位饮了此酒,权当祝来日功成了。”
“请!”
共同举杯一饮,元夕之宴的主要商谈之事便告一段落。
剩下的一段时间,几位地仙便各自寻了对子,三三两两的谈玄论道起来。
白玉蟾得了老师指点,主动寻上了王重阳,两人都是心通三教,学贯九流的人物,又都有地仙之境,于是便自然而然地谈起内丹修行之术。
你一句“纯乾,性也。两乾而成坤,命也。犹神与形也”,我一句“性者神也,命者气也。性若见命,如禽得风飘飘轻举,省力易成”,聊得是不亦乐乎。
听得一旁的马钰和丁檠眼中异彩连连,若有所悟。
就连桐江水神梁子俊也来凑了一耳朵热闹,不多时便陷入沉思。
而陈泥丸本人则主动与萨守坚攀谈,其师薛道光入道更在王文卿、张继先等指点过萨守坚的高道之前,二人论起辈分来倒也不差多少。
更兼陈楠乃是引雷法入金丹南宗的第一人,少时曾于黎母山中得神人授雷书而萨守坚更是神霄法脉一祖,驱雷役电、祷雨祈晴对其来说易如反掌。
光在雷法之上,两人能谈的东西就不少。
老天师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竹柄棕丝小扇,拿在手里一扇一摇,跟夏日时节纳凉驱蚊的老者没什么两样:
“雷法为先天之道,雷神乃在我之神,以气合气,以神合神,岂不如响应答耶?”
陈楠从脏兮兮的袖袍中摸出一口小桶,边用粗糙的大手摩挲边沉吟道:
“夫五雷者,皆元始祖气之所化也。风霆流形,雷雨磅礴,集之成一气,散之为五雷。
“人身首乾而腹坤,俨如天地,其二气上升下降,亦如天地。”
老天师颔首道:
“善,是故二气不在二气,而在吾身五行不在五行,亦在吾身。
“吹而为风,运而为雷,嘘而为云,呵而为雨,千变万化,千态万状,种种皆心内物质之。”
两人相视一笑,陈楠顺势道:
“常闻神霄派修雷法亦重内丹,看来日后我等可以多来往一下了。”
老天师笑眯眯回应道:
“道友一身雷法似乎亦是我神霄一脉,本就是同门而出,又何必如此生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便是。”
陈楠洒然拱手:
“那老道就却之不恭了。”
光济和灵空长老、紫霞真人谈一谈佛法丁檠向龙君问一问后天生灵修成先天神躯之术待到外界月去天明,在场众人都各有收获,不由惜惜作别。
若非出来得匆忙,没有给弟子门人交待太多,而半月后还可继续见面,恐怕几位地仙怕是要在此一直留到二月二了。
立在湖心寺院中,丁檠看着几位地仙各展手段离去,对一旁光济玩笑道:
“莫非后世所言,全真道与金丹南派合流,翠虚真人引神霄雷法入金丹南派,便是从此而来?”
光济笑了笑:
“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哪怕没有此次聚会,诸位地仙皆是朝游北海暮苍梧之辈,又如何没有见面之机?
“因缘生灭而已。”
丁檠见光济说得认真,拍了拍头,叹声道:
“你却是开不得玩笑了,张口闭口全是禅机典故,倒像是个死读书的和尚,太过严肃了些。”
光济闻言一愣,不觉若有所思,先是垂首不语,接着又闭目冥思起来。
直至半晌后,身上给人的感觉突地一变,似是放下了什么,睁眼看向丁檠:
“我明白了。”
至于究竟明白了什么,却是没有说出来。
丁檠挑了挑眉,也没有仔细追寻,而是谈起了另一件事。
两人一边讨论一边走出湖心寺,向着岛屿外缘走去,准备返回北高峰上的禅院。
“我有一个想法,那方与九州相融的天地不是百家世界吗?其中当有兵家一脉,你说,我把太白拉来助拳如何?”
光济闻言确认道:“太白?”
“不错,”丁檠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太白不就是将门出身,走剑修的路子嘛,若是把他拐到那方天地,不仅你我到时多了一个助力,还可将此事间接透露给会首知道。
“届时两界融合若真出了什么变故,也算是多一份保险。”
至于此举会不会带来什么隐患,比如引狼入室之类的,丁檠在细细揣摩过后,觉得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毕竟能将丁檠送到这方天地,足以说明会首了解过九州大况,其人要真有意干涉的话,也非丁檠几句撺掇所能决定的。
而且丁檠也想问一下会首,对于九州未来走向又有何看法。
种种因素相加之下,令他作出了这个决定,在送太白一份机缘的同时,顺带给自己和光济找一个帮手。
听丁檠将自己思考过程一一道来,光济点点头,赞同道:
“你说得倒也有道理,不过太白是否愿意随你我前往彼世,还要看其人自己意见。”
“这我自然省的。”
丁檠轻笑一声,迈步跨入舟中,寻了处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光济落后一步,也是上了扁舟。
小舟缆忽自解,无风而动,飘然游行。
此时晨光熹微,舟船轻飏,不多时便靠近了西湖水岸,入眼花灯点点,佳节喜氛未消。
光济忽然抬头看向高空,伸手一接,缩回来时掌心便多了一片半融的六角雪花。
“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丁檠笑了笑,“算是个好兆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