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 章
午膳时,咏雪端着一碗羊肉面进来,似是欲言又止。
苏云落假装没看到她的神情,将一碗面吃完,跟她说:“天儿快转凉了,这几日天气尚可,我房中那几个箱子,装的是厚一些的衣服,你趁空拿出来,让辛嫂子洗了晒干,备着。”
咏雪应下,端着空碗出去了。
苏云落自己撩了帘,走到天井里侍弄她的茉莉花。灵石镇离渭城往北数百里,气候稍凉,不知她能不能像茉莉花一样顽强生存下来。本来她可以往南一些的地方去,但灵石镇更得她的心意。
咏雪和辛嫂子很快一起进来了,辛嫂子气力大,拿了好几个木盆,从井中汲了水,取了皂角备着。
苏云落开了箱子,将要洗的衣服取出来,交到咏雪手上。咏雪到底年纪小,用手摸着衣服上精美的纹路,舒适的手感,忍不住叹道:“娘子,您这些衣服好漂亮。”
苏云落笑了笑:“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这些衣服都是她之前没穿过的,备在那个地方的。款式和花纹早就过时了,也只有在这比较偏僻的地方,才引起咏雪的惊讶。
不过,按照如今鞋袜铺子的收入,她以后怕是要穿一些质地更差的衣服了。
的确,衣服不过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心情舒畅。
然而,苏云落的心情才舒畅了不多时,让她不舒畅的事又来了。
她翻开一本书,才看了两页,就听咏雪在天井里说:“娘子,阿元说有事禀告。”
阿元虽然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性子却是有几分稳重的,他在铺子里也应付得体,没什么事情让他在营业时间来找她的。
苏云落蹙眉,将书合上,抬步走了出去。
阿元眉头蹙着:“东家,方才主管秋祭事项的老福爷来了,说镇上所有的商户都募捐了,唯独我们铺子没捐。”他又添了一句,“老福爷很担忧,东家是否有什么难处。”
阿元口中的老福爷,苏云落也认识,这间铺子便是通过老福爷才买得的。这老福爷原名叫周来福,因为家中有几分薄产,为人又乐善好施,是以镇上的人都叫他老福爷。苏云落买了铺子后,好些装缮的匠人和材料,亦都是老福爷帮忙跑腿才如此顺利。
镇子小,镇上人情往来比起渭城,可要复杂得多。
苏云落自是也晓得这个道理。
何况人家都分外贴心地说了,没有募捐,是否有什么难处。
苏云落不得不出来,见老福爷。
老福爷年纪已经有六十开外了,不过因为整日乐呵呵的,下巴那一撮山羊胡子修剪得干干净净,是以看起来精神奕奕。
老福爷正喝着茶,见苏云落撩帘出来,仍旧是初初来灵石镇时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赶紧站起来:“苏娘子进来可好?”
苏云落尊老:“老福爷请坐。”
两人坐下,苏云落只看着老福爷,身子坐得极为端正。她乌发似云,额发高高梳起,露出极光洁的额头来,发髻上插着一枚打造得十分精致的木梳,两旁则只簪着一朵浅蓝色的绢花。浑身一点儿珠光宝气也无,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当家娘子的味道。此时她亦没有主动讲起募捐这件事,只与老福爷寒暄。偏偏还礼数周到,让人说不出半分不满来。
老福爷心中暗暗叹了一声:这苏娘子果然是从大地方来的人,一点儿都不怯。早上顾闻白与苏娘子的一番话早就传遍了灵石镇,便是面对那顾闻白,苏娘子也不带下风。不过,入乡当随俗,商户募捐秋祭,是灵石镇千百年来的传统。
老福爷神神秘秘:“苏娘子,这商户募捐秋祭,乃是灵石镇千百年来的传统。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先借钱与你,待你手头便利了,再还我也不迟。”
苏云落呷了一口茶,有些不解:“募捐这等事宜,一向不是自愿为主,皆大欢喜吗?为何偏偏……”
老福爷连连摆手:“苏娘子万万不可这般想,要知道,往常不愿意募捐的商户,在秋祭不久之后皆接连遇上许多不好的事。”
见苏云落稍微露出惊讶的神情,老福爷十分严肃道:“苏娘子,我可不是诓你这个外乡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
苏云落四两拨千斤,仍旧淡淡而不失礼地笑道:“多谢老福爷操心了。”
她想了想:“此事我会好好考虑。”
既苏云落都如此说了,老福爷总不能逼着人家当场就募捐。
老福爷走后,咏雪凑上前:“娘子,方才我便想与您说这件事。”
阿元在旁边赶紧点头。
两个做鞋子的婆子,一个叫秋婆婆,一个叫盈婆婆的,都一脸凝重地与苏云落说:“我们也活了一把年纪了,这商户秋祭不募捐,的确有许多不好的事。”
“拿最近的说罢,前前年,马家的煎饼摊子,因为才支了两个月,马家的还没有闲钱募捐,秋祭过了不久,他家的炉子突然崩坏了。”
“前年,卖羊肉面的羊肉小馆,因掌柜的在外头买羊,一时赶不回来,伙计不敢作主,谁料秋祭之后,一天夜里,羊肉小馆突然走水,烧了熬好的一锅羊汤呢。”
“还有去年,泰和布庄的掌柜因新娶了媳妇,花了不少聘礼,便没捐,结果不久之后,他家的媳妇忽而得了风寒,才怀了两个月的身孕竟滑了胎。”
“是以灵石镇上的商户,对秋祭募捐之事,十分的踊跃呢。”最后,辛嫂子作出结论。
大伙赶紧点点头。
苏云落沉吟半响,十分赞同道:“你们说得有理。”说着起身便要走,咏雪要跟上去,她摆摆手,“你在外面坐一会。”而后又说,“阿元今晚用过饭后先别走。”
大伙面面相觑。
苏云落独自在房中忙碌了许久,待天色朦朦,铺子打了烊,辛嫂子将饭菜热了又热,咏雪开始一盏一盏地将灯点亮,她才袅袅出来,手上还捧着一个极大的包袱。
主子没吃饭,她们自然也不敢先用。
苏云落见状,笑道:“可以了,你们先用饭。阿元吃过晚饭,替我跑一趟学堂,将这包袱交给顾老师,便说是我们铺子募捐的。不过,你可得提醒顾老师,此包袱须秋祭前夜才能打开。”
东家的开了窍,阿元十分开心,这包袱这么大,估计里面的好东西不少。阿元晓得东家是从大城市来的,手中珍贵的玩意不少。他欢欢喜喜地接过包袱,果然觉得包袱沉甸甸的,十分重手。
阿元吃过饭,欢天喜地地捧着包袱出去了。
咏雪问道:“娘子,您捐了什么呀?”
苏云落将筷子放下,用洁白的帕子揩了嘴角,笑道:“自是极好的东西。”
娘子的好东西不少,既然娘子说是极好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咏雪心想。
阿元直往学堂去。
天早就黑透了,沿街的商铺次第点着气死风灯,青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些都是顾老师的功劳。虽然顾老师嘴巴毒,但是他为灵石镇做的事不少。阿元对顾老师,是由衷的敬佩。
顾老师并不住在学堂,他在学堂不远处,赁了一座二进的小房子,此时房子的院门前,也亮着两盏气死风灯。
阿元轻轻地敲一敲门,无人应答。
门却是虚掩着的。
阿元侧耳一听,里头嘈嘈杂杂,似是许多人在讲话。
阿元这才想起,本应响起的锣鼓声没有响起。
阿元干脆推门进去,一直走到里头,才有一个人跳起来:“谁?”阿元听得声音,是顾老师的长随卫英。
他赶紧道:“是我,梁阿元,我替我们东家送募捐的东西来。顾老师可在?”
只听卫英道:“主子在里面,你进去罢。”说着又坐下了。
阿元心中奇怪,只得捧着包袱进去。却见里头人头济济,里头坐着的,都是灵石镇上的商铺掌柜。而中间着一身青色直缀的白面书生,可不就是顾闻白。
顾闻白身量高,又偏瘦削,着一身青色直缀,正垂着眼,看着手上的一本册子。
见阿元进来,那些掌柜们停止说话,俱看向他。阿元是新来的外乡人苏娘子的小伙计,大伙都知道,如今见他手上捧着一个大包袱,心中都了然。
顾闻白听得动静,抬眼,薄唇扯出一丝凉薄的笑容:“苏娘子倒是心思剔透。”
旁侧一人便要接过包袱,阿元忙道:“我们东家说了,须得在秋祭前夜才能打开。”
“呵。苏娘子胆量不小。”顾闻白看了一眼包袱,对那人说道,“收下罢。”
旁侧的掌柜都笑起来:“不过是一个外乡来的小娘子,顾老师也别太苛刻。”
阿元看着那人将包袱高高地放好,放心地走了。
这不过是一件小小的事情,顾闻白没有放在心上,他要忙的事还很多。当然了,他亦觉得,像苏娘子那样的,不会捐什么像样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