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姑娘婀娜地走过来,将咏雪护在身后。
这时,顾闻白才注意到她的发髻,已不是姑娘了。是个小妇人。
他拧眉:“你是何人?”
苏云落又是一声讽刺:“顾老师在我的铺子里将我的丫鬟骂得狗血淋头,还问我是何人?敢问顾老师,是不是整个灵石镇,都活该你说教?”
原来是苏娘子。
顾闻白想起她在秋祭上搞的小动作,当下便不喜道:“我因何而来,你应该清楚。张伯年……”
“张伯年如何我不管,但他身为一个读书人,更应该清楚自己的职责何在。”苏云落看着顾闻白,好想撕烂他虚伪的脸。不可否认,顾闻白是长得挺俊俏,但他这种咄咄逼人的说教行为,可真让人作呕。
是以她话锋一转:“你既是张伯年的老师,便更应管束好自己的学生,不然整日勾引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不然,于德行有亏。”
咏雪天真无邪?顾闻白差点被气笑。灵石镇上的小姑娘哪个不是十二三岁便议亲?何况张伯年也说了,咏雪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咏雪在苏云落身后,轻轻地拉一拉娘子。她有些害怕。往日的娘子,温柔又慵懒,如今为了她的事,与灵石镇最受人尊敬的顾老师唇枪舌战,着实不好。娘子可是才来了几个月的、还没有站稳脚跟的外乡小寡妇,若是顾老师使坏……不,不,顾老师不会使坏……咏雪的脑子乱得像秋婆婆手中的线团。
苏云落却越发的斗志昂扬:“阿元,送客!我们铺子,不欢迎德行有亏之人。”
阿元苦着脸:“顾老师……”
顾闻白盯着苏云落,忽而笑了:“好一个苏娘子。”
他撩起长袍,跨门槛而出。卫英赶紧跟上去。
阿元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街道上,才抹了一把冷汗。方才他还以为东家与顾老师要打起来呢。这,算不算东家赢了呢?毕竟,能在嘴皮子上赢过顾老师的人,至今就得东家一个。
咏雪怯怯地:“娘子,给您添麻烦了……”
苏云落轻轻一转身:“以后被人欺负了,别哭,反击回去。错不在你。”
她照样又摇曳着身姿回去了,咏雪忙狗腿地跟上:“娘子,咏雪再给您灌一个汤婆子罢。”
顾闻白回到自己的私宅,张伯年正直挺挺地跪在青石砖上。天冷,他穿得又薄,嘴唇已经冻黑了。见顾闻白回来,他仍旧硬梆梆地说:“请老师责罚,此事与咏雪无关,皆是学生的错。”
顾闻白将烘焙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取下,滚了一泡茶,垂着眼:“起来罢,你的小情人,自有别人护着。”
张伯年闻言,脸色更是煞白,有人护着?
顾闻白吹一口气:“是她的东家,苏娘子。”
张伯年一颗心落下。
岂料顾闻白又道:“苏娘子似是很瞧不起你。”
张伯年死死咬着唇,最后起身,深深地朝顾闻白一揖:“感谢老师手下留情。”他一拐一拐地走了。
好半响,私宅内静悄悄的。
卫英忍不住:“公子,要不然……”
“这件事,先放一放。”那苏家小娘子,初来灵石镇,怕是不晓得灵石镇的水有多深。张伯年的寡母,这辈子最盼望的,是张伯年能高中。
滚烫的热水,水汽缓缓上升,染得他的双目,有一种别样的情绪。
贫寒之士,在年少吃苦时,未出头之日,没有资格谈情说爱。
苏家后院中,咏雪一边给苏云落梳着头,一边细细说着张伯年的情况:“……伯年哥是遗腹子,张家大伯二伯不良善,趁着余伯母伤心欲绝时,将她赶到我们家附近的张家老宅,一间快要倒塌的房子里。余伯母身无分文,但愣是靠着给人洗衣服,活了下来。余伯母生伯年哥时,正值寒冬,家中竟是连一张御寒的被子也无。就这样,余伯母愣是将伯年哥抚养长大,还送进学堂读书。伯年哥很争气,读书名列前茅,很得老师赞赏……”
苏云落打断她:“说说你和他的事。”
咏雪羞红了脸:“我们是邻居,我们家的条件比他家好一些。我时常将自己省下的口粮送给伯年哥吃……我觉得他很可怜,但是读书的时候又很让人崇拜。”
经典的因感激而生情的故事。
苏云落将一本书摊开,问咏雪:“你识字吗?”
咏雪摇头。
“你懂看帐吗?”苏云落又问。
咏雪仍旧摇头。
“你懂管家吗?”
咏雪一脸茫然:“家还要怎么管?”不就是一日三顿,四季衣食住行。或许不久再多几个孩子,一起热热闹闹。
苏云落摇摇头:“以后张伯年若是高中,深得皇恩,便会做官。若是小官,不得志时需要一朵解语花,陪他做寒酸诗词。若是步步高升,便要与更多的达官贵人相处,而你,则要与他们的夫人相处。若是什么都不懂,遭人讽刺都不晓得。再过几年,张伯年扶摇直上,便会有仆人,小厮,丫鬟,田产,车马,府中开支,这些俱要管理,日日都要看帐,算账。”
咏雪张着嘴,愣了。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那么长远复杂的事情。
苏云落从镜中窥得她沮丧的表情,樱唇微微一弯:“倘若你真心想与他在一起,从现在开始,便要学着认字、写字,管账。”
咏雪抬头,一脸的倔犟:“娘子,咏雪愿意学,您可愿意教咏雪?咏雪不要月银,还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其实,她常常羡慕娘子,可以看书,还可以写字,看起帐来又快又准。在灵石镇上,可寻不到像娘子这般厉害的妇人。
苏云落制止她:“咏雪,我很严厉的,你可想好了。”蝶舞与蝶来当初可是被她训得偷偷哭了几回鼻子。
咏雪挺着瘦弱的小胸脯:“便是为了咏雪自己,亦要学的。”
这厢话还没有说完呢,辛嫂子在天井里慌慌张张的喊:“娘子,娘子,张伯年的娘来了,正跪在铺子门口呢!”
咏雪手上的梳子掉了下来。
这一天,铺子的门槛都被无关紧要的人给踏平了。
苏云落起身:“咏雪,泡茶。”
已经是日头西斜了,外头刮起冷冷的风。苏云落拥紧斗篷,还是觉得有些冷。也不知道灵石镇上有没有可以调养身体的大夫,不然这个冬天可怎么熬得过去。唔,不过她是最讨厌吃药的,要不然,就算了罢。
张伯年的娘,余嫂子,高高昂着头,正跪在铺子面前,身上只穿一件打了很多补丁的薄薄夏衫。冷风吹来,拂着她花白的头发,瘦削的面容上面无表情。
苏云落只看了一眼,便觉着就算以后咏雪顺利嫁给张伯年,这余嫂子也是个难缠的。指不定还日日磋磨咏雪,恨不得自己受过的苦,也要让别人尝过一遍。
余嫂子见苏云落与咏雪一起出来,方才还高昂着的头猛然就磕了下来:“咏雪姑娘,算伯母求你了,让伯年顺利去考试罢,你要做什么,伯母都可以给你做,只要你放过伯年。求求你了,伯年得这一次机会不容易……”
她说着,真的砰砰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铺子周围站了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
咏雪慌得不行,想要从苏云落后面冲出来扶起余嫂子,却又不敢。
苏云落瞟一眼阿元:“阿元,将余嫂子扶起来。”
阿元赶紧上前,正要去扶余嫂子,却被余嫂子一个大力甩开:“咏雪姑娘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咏雪慌得眼泪哗哗直流。
苏云落叹一口气,咏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小姑娘,竟然被人逼成这样。
她袅袅走到余嫂子面前。
余嫂子只觉一阵香风袭来,一双厚底羊皮云纹小靴轻轻站在她眼前:“好,你不起是吧,那我可要算一算,你跪在我铺子面前,影响我铺子的生意而导致的损失该怎么赔偿。”
余嫂子呆呆地:“赔偿?”
“是啊,你不要以为,在别人铺子面前撒泼,便是天经地义的。我不欠你的,咏雪更不欠你的。你该回去找的,应该是你的好儿子。别整日来威胁一个小姑娘。”
余嫂子猛然抬头,额上已经撞得淤青,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飞舞,表情却闪过一丝凶狠,竟破口大骂:“你们这些黑心的商户,整日就懂得利益熏心……”
“不愧是张伯年的娘,骂起人来也文绉绉的。不过,你可想清楚了再骂,资助你儿子的,亦是商户。”
站着好累,讲话好口渴,苏云落在玫瑰椅上坐下,啜一口热热的花茶,才舒服了一些。
“你!”余嫂子又气又急,这下子不用阿元去扶,自己爬起来,扭身进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