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犟大叹了一口气,拍拍手,抬眼看了朦朦雨夜中的两位俊秀公子,苦笑道:“你们何时识破我的?”
李遥双目灼灼,嗤了一声:“哪个木匠的手掌比女人的手竟还娇嫩的。还有,今儿我给你铜板的时候,你接钱的姿态与那些劳苦人完全不一样。”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可有可无的。他若是有仔细观察,定然能发觉,若是真的工匠,在看到钱的那一瞬,眼中会发出光来。
“一个木匠,整日在棺材铺里打棺材,竟然省得外头快要打起来了。还一言点出我们这里女眷多寡,劝我们逃命。弘公子,你暴露得是不是太多了。”
犟大默了默,又叹了一声:“我该选个别的。”自己把手掌翻了翻,认真地看着,“我手上明明有不少茧子呢。”好歹也是文武双全的男子,怎地手掌比女人的还娇嫩?啐,又被李遥给诈了。
毛瑟瑟等人莫名地站在一旁,听着大爷与李大管事称呼那人为弘公子,那人还真的承认了。一般被人称呼为公子的,家中便不是簪缨世族,家中也有着不薄恒产的罢。这看上去憨憨的木匠,果真是个公子?
那叫犟大的,方才有些佝偻的背忽而挺得笔直,肩膀也变得宽阔起来。他还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将自己眉眼擦了擦。
却见曜曜灯光下,这名叫做犟大的木匠忽而像变了个人似的。细眉长眼,悬鼻阔口,说不上多俊朗,但目光灼灼,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他背着手,望着李遥顾闻白须臾,道:“待我吃了粥再相谈可好?”他已经有两顿没吃饭了,方才闻着那肉糜粥倒是觉得怪香的。棺材铺的掌柜倒没有虐待他,一日三顿倒是吃,但掌柜婆子的手艺实在是太差,什么都俱是往锅中一搅,熟了便好了。肚子极度饥饿的时候倒是能吃,但吃两顿后他便实在难以下咽。他来到这默默无名的灵石镇,本想着许是没什么意外的惊喜,没想到不仅遇到熟人,还有几条了不得的大鱼。当然了,有些熟人是不能见面的。但李遥与顾闻白,却是可以见的。淡泊明志的二人,着实是他的最佳帮手。李遥是李宰辅的幺儿,顾闻白是顾长鸣的独子,咳,二人的父亲曾都是拥护他的。如今在这里遇到,不省得是天意,抑或是其他的缘分。
李遥与顾闻白相视一眼,将弘公子请到了原来堪园要做灶房,后来改作了唐阿布的房间里。
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床一张低矮的小桌。小桌是唐阿布要求的,他要时常做些狩猎的玩意。
弘公子走进房中,也不挑剔。他一副客随主便的模样,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房间的陈设。看来这位弘公子对体验民间生活很有兴趣。
毛瑟瑟将方才的肉糜粥端了过来,还附带多了一碟腌王瓜。只不过,往日里供应充足的腌王瓜,此时只有可怜的几片。倘若流民之事再也不解决,那可怜的几片腌王瓜也没有了。这是方才辛嫂子向他唠叨的。
弘公子姿态优雅地坐在低矮的小桌前,吃相斯文优雅。他吃得很认真,对每一片腌王瓜每一口粥都珍惜以待,仿佛那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
吃完最后一口时,他又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地擦拭嘴角,表情满意。
“你们雇的厨娘手艺不错。”最后,他将帕子细细折好,收进怀中时,下了结论。
李遥淡淡的看他:“这顿饭价值不菲。”
“都记着,都记着。”弘公子忙道。他说完这句话对面二人竟是没有再往下接话。一个倚在窗口望着灵堂的方向,另一个倚在床边微微眯着眼,虽然灯光不大亮,但是弘公子还是能看到,那眯着眼的,明明是在假寐。
太过分了……
不过,弘公子很是满意。他这半生,身边围绕的不是要讨好他的人,便是要他死的人。如今这冷冷淡淡的二人,倒是符合他的胃口。
只是这气氛略略尴尬,他要不要主动开口?到底他,还是个太子嘛。
自从苏云落中了邪毒,顾闻白已经有好几日没能睡过长达一个时辰以上的觉了。此时周遭安静,又逢夜半,最是人最困顿、最疲惫不堪的时候。是以在看着太子弘慢条斯理地用饭须臾后,他不由自主地睡着了。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是在假寐片刻后,幽幽地睁开双眼,望向太子弘。
他爹是顾长鸣,他自是见过太子弘的。他年幼时,太子弘曾微服到过顾长鸣的书阁好多次,小半时候是为了找书,大部分是与顾长鸣议事。那时他因为受了委屈,而躲在书阁中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可是听了不少秘辛。那时太子弘才多大?不过才十六七岁罢,可镇日思虑的,却是旁的同龄人远不能及的。
彼时他年纪尚小,对太子弘与父亲讨论的那些治国大策自是听得懵懵懂懂。但,他还是能听懂杀了、永绝后患之类的话。他才发觉,原来像父亲那样的书呆子,也会说出那般狠辣的话来。
十六七岁的太子弘,胸怀天下,可唯独没有男女之间的情爱。
但向来帝王的心中若是装下太多情爱,不过是对后宫,或是对江山,俱是不利。
是以,当顾闻白后来认识一心想做一国之后的卫碧娥之后觉得,太子弘与卫碧娥,着实是天生一对。
只可惜,卫碧娥还没有成为一国之后,便死了。
而如今早就过了而立之年的太子弘,也没有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官家尚不到花甲之年,身强力壮的。甚至在三年前,还纳了好几个年方二八年华的女子为美人。一年前一位美人才诞下小皇子泽。历史上废长立小的例子不要太多。况且,之前与他斗得死去活来的吴王也还活着呢。是以如今他的位置尴尬极了,基本上是官家让他去哪里干活便急吼吼地去哪里。
这回不用多想,定然是官家派他来赈灾,顺道收拾收拾一下别的事。
只不过,这太子弘竟然潜伏到棺材铺子里去做了木匠……
他此番的形象倒是与顾闻白脑海中那个一脸肃然的年轻太子相去甚远了。
太子弘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顾闻白。一般人是不敢直视他的,也不能直视,否则便是藐视天威。但顾长鸣的儿子……太子弘回忆半响,对顾闻白只有极淡的印象。老师……几乎没有谈论过他唯一的儿子。还是他多次去顾家的时候,不觉意在书阁的深处,瞄见一道瘦小的影子。
当然,那道瘦小的影子消失不见了,如今的顾闻白,俊秀挺拔,与老师倒是有几分相像。
太子弘微微蹙眉,脑海似是闪过一句他无意中听到的话。
老师与他的妻子在争执……老师说了什么……
罢,一想起这些他的脑瓜子便疼。
顾闻白在这里他是省得的。那个叫喻什么的,给他写了一封信,告发吴王将前太子妃卫碧娥的尸体藏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上。而替吴王看守卫碧娥尸体的,竟然是顾长鸣的儿子顾闻白。
卫碧娥啊……
似是好久远的事了。他还记得他们大婚的时候,他不过才十八九的年纪,穿着衮服,身边是穿着翟衣,头戴凤冠的她。他是太子,她是世族之女,二人结合,似是最为天经地义的事。而他也曾听说过许多次,卫碧娥自小是便是为了他而准备的。或者直接了当地说,无论是谁当太子,太子妃的位置只能是卫碧娥的。
真是讽刺啊……
可偏偏,他的皇弟吴王,竟然喜欢卫碧娥。
他一时搞不清楚,到底吴王喜欢的是卫碧娥,还是他这个位置。
然而无论如何,卫碧娥死了。而太子妃的位置不能悬空,是以他在翌年春光明媚的时候,迎娶了明灵,并且在次年,诞下了皇长孙姜庄。他努力、年轻,太子妃明灵身子底好,易孕,不过几年的功夫,就给他生了一串的孩子。
只不过,他都当爹好几回了,还是个忙忙碌碌的太子。
弹指一挥间,竟是十数年过去了。无人知晓的时候,太子妃明灵俯身过来,替他拔掉鬓边的几根白发。还真是可笑,他的父皇一头浓发漆黑,还没有一根白头发呢,他倒是先有了。
明灵似葱白般好看的手轻轻一捻,他的头微微一疼,白发便离他而去。
明灵体贴道:“殿下又劳累了。”说着柔白的手指便轻轻地按着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十分舒适。
十分懂得审时度势的明灵比性子刚硬的卫碧娥好得多了。刚成婚的时候,卫碧娥除了头两天有些娇羞外,便是不停地催促他做事。他的身份除了是太子,还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初尝云雨滋味的他还没有探索完女子柔软的身子呢,便日日被督促去做正事。他对卫碧娥是有些许不满的。也不省得那吴王天天挂着她,是因为她的一脸正经?
不满归不满,能将吴王挂在心上的女人娶回来,他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扯远了,他的思绪转回来。
是啊,如何能不累。身为太子,可真是累极了。好不容易将吴王给弄出京城去,他的父皇又生了一个儿子泽。可真是头疼啊……假如老师还帮着他……
可老师坚决不肯了。他宁愿辞了太傅的官职,在家中闲散度日,也不愿意辅助他了。
顾闻白肖父……
这次西南连月暴雨,引发洪灾,民不聊生,更有蛊惑人心的邪教善心教在四处吸收教徒,鼓动流民暴动。他这次来,确实是有几个目的。他一路南下,所见之处皆是满目疮痍。他原就不是薄情之人,再加上若是父皇一个不小心便崩了,这个江山还不是他的?是以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将灾民安置好,对他来说,都是好事。
只不过,现在的他十分缺人。
一路南下,他所带的幕僚、心腹竟然水土不服,刷啦啦病倒了好几个,弄得他如今十分的被动。那日他路过灵石镇,发觉流民竟然被妥帖安置他心一动,想起那喻什么写的信,便留在了灵石镇上。
而做棺材铺里的木匠,不过是他的一个爱好兼观察。有哪个地方能比棺材铺子更能快速了解到死人的数量呢。
太子弘竟是忘了,死的人太多,是用不着棺材的。
他也没有预料到,棺材铺掌柜婆娘的厨艺,竟然一言难尽。不过为了装得像样,他到底没让暗卫到外头去买些别的东西来填充肚子。
他的木工活儿,做得还不错呢。不过只限于小件的玩意,像门扇什么的,还是作罢。
也幸得他留在了灵石镇上,否则还发现不了,原来神勇将军竟然想谋反。还有那邪教善心教的要员,全挤在了灵石镇上。
这灵石镇也太邪门了。卫碧娥的尸体他是没兴趣去了解的,但顾闻白与李遥,倒是值得他花费心思。李遥的年纪与他相仿,当年李遥自称是京城第一纨绔子弟的时候,他还羡慕李遥活得没心没肺呢。纨绔子弟是那么好当的吗?自然是有人有权有钱才能当的啊!
顾闻白看着太子弘脸上的神情极为微妙地变幻着,看向他的眼神也越发的炙热,便开门见山地问他:“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太子弘一愣。他能打什么坏主意,不就打的他和李遥的主意吗?说得那么难听。呵呵,他的暗卫,可有上百人,每人一脚,便能将这座小小的宅院踩成平地。
罢了,他也不和二人绕圈子了。
是以他也开门见山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请你们当我的幕僚。”哼,能当他的幕僚,可是祖坟里冒青烟了。以后他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跟着他的人定然有天大的好处。太子弘琢磨,决定将李遥封为闲散王爷,继续吃喝玩乐,做京城第一纨绔而顾闻白嘛,则继承父业,也做个太子太傅好了。
解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