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和尚醒过来的时候，头还很晕，视线很难聚焦。通过屋内阴沉的光线可以分辨出，现在是一个乌云密布、天色黯淡的夏日午后。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目之所及，禅室内的一切事物都显得迟钝呆板，了无生机。

这就是死了的感觉吗

念及此处，他忽然觉得有些伤感。

恍惚间，隔壁的茶室传来了一男一女的交谈声。空无和尚慢慢爬过去，探头一看，窗外的阳光勉强穿过厚重低沉的乌云时，就像被削成了细细的粉末一样，在细雨中无力地挣扎。

而靠墙的茶案上，火炉内的火苗红晕晕地照出两个人的轮廓。

好眼熟

空无和尚揉了揉眼睛，猛然惊醒过来，悲呛道：“藤原！”

正在煮茶的藤原星空吓了一跳，回头望过来，“空无，你怎么哭了？”

“呜呜呜没想到我们再一次见面，居然会是在死了之后。”

空无和尚扶着和室中间的屏风站起，伸长了手，步履蹒跚地走向他。可当他的视线扫过坐在藤原星空对面的新岛真身上时候，很明显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随后，他哭得更凄凉了。

“雪野小姐，你怎么也死了啊”

这情真意切的哭声，听着实令人感到可怜。

新岛真眨了眨眼，随后揉了揉额头，看着藤原星空，嗔怪道：“看你干的好事，人家好好的一个小和尚，直接被你打成了傻子。”

藤原星空无辜地摊了摊手，“我又没打他的头。”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空无和尚走向茶案，新岛真起身让开位置给他，自己则是很自然地来到藤原星空身边跪坐下来。

藤原星空做了个请的手势：“很抱歉以这种方式跟你见面，请坐吧，我慢慢跟你解释。”

等空无和尚坐下后，藤原星空从火炉上取下茶壶，倒出热水烫了三个茶碗，再加了点茶叶到茶壶内，放回火炉上煮茶。

一边用夹子夹着茶碗在热水中翻滚，一边问：“空无，当初你为什么当和尚？”

空无和尚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我从小就秃顶，不当和尚当什么？”

藤原星空的动作僵住了，张了张嘴，一时无语。

而新岛真则是俏皮地笑着道：“空无法师倒也诚实。”

“阿弥陀佛。”空无和尚双手合十，看向她，疑惑道：“雪野小姐怎么年轻了许多？”

“我介绍一下，这位不是雪野小姐。”藤原星空把烫好的茶碗分到三人面前，“她是雪野小姐的妹妹，新岛真。”

“新岛？”空无和尚更疑惑了。

“对的，雪野小姐本来就是姓新岛的。”

“那为在如月车站车站那时她的自我介绍是雪野？”

藤原星空答道：“因为雪野是我一个人的，而新岛是大家的。”

空无和尚脸色一苦，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无形中又被秀了一脸。

新岛真噘着嘴，在一边小声道：“要不我也改姓雪野吧，以后你就叫我雪野真。”

“雪野真？”藤原星空念了一遍，摇头道：“这名字不好听。”

“藤原真呢？”

“更不好听。”

“那藤原理纱呢？”

“很好听。”

“姐夫你双标！”

“你都知道我是姐夫了，双标不是很正常吗？”

说了几句，茶壶内的茶煮开了，藤原星空分别在给三个茶碗点了一碗茶，举手投足间，单纯且严肃。

“请。”他朝空无和尚伸出手，微笑着道。

新绿色的茶水盛在粗糙的陶瓷碗里，飘起一缕缕润软的茶香。

空无和尚释然一笑，双手接过茶碗，浅斟低酌。

茶道的核心，是通过茶将人与心连在一起。在简单素朴的茶室中，主客平等、相互尊重，人们彼此袒露心扉，促膝长谈。

藤原星空本身对茶道没什么兴趣，但和夏希凛待久了，对这方面自然也略知一二。趁着品茶的间隙，他把整件事的缘由全都交代了出来。

空无和尚久久无语，只是安静地喝着茶，时不时抬头看向藤原星空的眼神，带着些许焦灼不安，像是夜行动物因为黎明的到来，而焦灼地来回踱步似的。

“你能确定空宁师兄是想要打开罗生门吗？”他问。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要这样做，但我能确定他并非你所看到的师兄。”藤原星空清晰地回答。

空无和尚端起茶碗，啜饮了一口清茶，细细品味，然后抬头盯着他看了片刻。

“我以前一直喜欢在夏日的午后自己饮茶，喝了茶后，看看书，再躺下来打个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从睡眠中醒来，天黑了，暑气就会稍微消退，整个人都不会有一丝烦恼。”

他慢慢低下头来，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茶案上开着几朵花瓣细小黄花的盆栽，随后，慢慢说起了话。

“等到晚上的时候，师父会让师兄会过来监督我念经，我这个和尚很不称职，我一点都不喜欢念经。所以我总会求着师兄带我去鸭川游船，买刨冰还有西瓜来吃。”

“我那些漫画，其实都是师兄帮我买的。师父对我很严格，基本不给我零用钱”

空无和尚低声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绪不高，空气中好像掺杂了粗糙的颗粒，连吸气都觉得呛人。

藤原星空静静听着，偶尔也端起茶碗，喝上一小口。

他不是很喜欢喝茶，但喝茶的次数却不少。微苦的味道裹挟着味蕾，咽下去之后，口腔中带着淡淡的回甘，这种滋味与苦瓜有些相似。

做人没有苦涩可以吗？不行的，这大抵都是年轻时无法洞察到的美，只是随着年月的增长，苦中回甘的滋味会令人越来越记挂。

天色逐渐变黑，窗户虽然漏进一缕走廊昏黄的光线，但非但没有增加室内的亮度，反而更凸显室内的黑暗。

空无和尚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房间内十分安静，连咽唾沫的声音都能听见。

藤原星空瞧着天已经黑了下来，便起身告辞：“你自己消化一下吧，我不会强迫你帮我。所以你想好了就找我，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们也还是朋友。”

空无和尚微微点了点头，目送二人离开后，躺在了榻榻米上，闭目沉思。

走出金阁寺，藤原星空长长吐了一口气，眼前有一群乌鸦掠过，夜晚的风吹过杉树林，他似乎听见了遥远的海浪声。

新岛真与他并肩而行，直到走到了外面的马路，看见一排排的路灯后，才开口问：“如果他不帮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帮我们就自己努力咯。”藤原星空的声音很轻松，没有掺入丝毫紧张。

“为什么你不强硬一点？”新岛真瞅了他一眼，“空无和尚刚才表现出来的心态很不坚定，如果你强硬一点要求他帮忙的话，他是不会拒绝的。”

“这种方式，是你们九科的方式，不太适合我。”

“但这种方式才是最有效的。”

“也许吧。”藤原星空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但我还是希望他能自己去面对。”

“如果他不打算帮我们呢？”新岛真的嘴唇撇成奇怪的角度，看起来有些不满，但随即又恢复了原状。

作为九科成员，她还是比较习惯简单有效的做法。

藤原星空想了想，答道：“还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

“谁？”

“修学院离宫的小野雅人。”

“那是谁？”

“不知道。”

两人沿着路走了一会，拐过一个路口时，看见了一条河。有很多人在河畔散步、遛狗、野餐、慢跑

这条河便是鸭川，京都的起源，自北向南成为城市的一条中轴线。只要在京都随便走两步，定会绕至它跟前。

藤原星空走在河堤上，河对面木头町屋的二楼搭出去的榻榻米露台上，坐着一对对的相互依偎的情侣，他们柔柔的情话，给这个夜晚增添了几分浪漫的气息。

过了会，新岛真在路边的商店买了盒豆饼，二人便坐在河边慢慢吃。

河边的人越来越多，跑步的老人、在河边跳舞的少女、穿着浴衣拍照的观光客、玩接球游戏的父子

不远处还有人在唱歌，吸引了一大群人围观。

晚风徐徐袭来，对岸的灯光映射在河面上，令这千年古都多了几分生活的气息。

二人吃完豆饼，刚要起来时候，忽然见到有人正举着相机拍照，藤原星空愣了一愣，又呆呆地被新岛真拉着坐下配合着摆拍。

“咔嚓！”

闪光灯一亮，这个瞬间被定格下来。

“谢谢你们。”那名穿着服，看起是个高中生的少女拍完了照片后跑过来鞠躬道谢，“你们两个看起来实在是太般配，太好看了，所以我没忍住。”

“不客气。”新岛真从那要了照片过来，笑得见牙不见眼。

藤原星空在一边嘟囔道：“你最好不要让理纱姐看到这张照片。”

小姨子嘿嘿一笑，漫不经心地看着鸭川的潺潺流水。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到一片充满了老旧建筑的区域，小巷两边挂满了黄色的灯笼，点缀在古朴的石板路上。

街上三三两两走过穿和服的女性，她们轻柔得像朝阳初升时拂过的清风，充满了日式娇柔的秀美。

当经过她们身旁时，一个不经意的躬身，含羞带笑的风情，令人犹如穿越到源氏物语所描绘的平安时代。

藤原星空被扑面而来怀古风情所吸引，连脚步都慢了下来。

新岛真揪着他的耳朵，不满道：“别看了，人家太太走远了！”

“我不是在看刚才那位太太。”

“那你在看什么？”

藤原星空正色道：“我只是在找吃饭的地方！”

你刚才明明就盯着人家的屁股看新岛真不服气地松开手。

转了一圈，道路两边有许多淳朴精致的百年老铺，印有商号名的布质暖帘随着夜风轻轻飘扬。

看起来到处都是酒家，但很可惜，这些酒家门前都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谢绝初客或者预约接待等字样。

这意思就是说，他们不接受第一次上门的陌生顾客或者没有预约的顾客。

从这一点来看，京都这个城市，还真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

“不接受第一次上门的顾客，那怎么会有第二次上门啊？”新岛真很不高兴，嘴里小声咒骂起来。

在她看来，这种不公开招揽客人，只有熟人介绍才能进的店，在商业模式上来说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这种店如果是开在东京，不超三个月就得破产清算。

“但有一点很奇怪。”藤原星空拿着她的手机划了划屏幕，“全国超过10万家百年老店，其中三成都在京都。”

新岛真惊讶道：“这种事你都知道？”

“搜索告诉我的。”

“切！”

沿着石径找了一圈，路边的一间露着昏黄灯光的小店门时，藤原星空随意往门内扫了一眼，然后整个人都呆了。

木头格子门的门帘内，高出玄关15公分的走廊上，一个太太跪坐在那里。身上和服的底色是一种类似番石榴的淡卡其色，花稿配色是黑色的条纹。恰到好处露出的襦袢领是樱粉色的，看起来典雅而又不失尊贵。

而她人长得也非常奈斯，白皙的脸上是一种婉约美，小巧秀气的鼻子，一点红唇，气质恬淡，还带着一点如兰花般的高洁。

暖帘上印着苏我的字样，没有写着不招待初客或者只招待预约顾客。

没有任何犹豫，藤原星空直接拉着新岛真走进了这家店。

跪坐在那的太太看见有人进来，她优雅地低下高耸的和式发型，双手贴在膝前廊木上行见面礼，同时发出柔软的京都腔：“啊，您来啦，非常感谢。”

这种风格的迎客用语，和东京那干巴巴的“欢迎光临”比起来，更增添几分亲切。

在太太的带领下，走过一小段深棕色木板铺成的玄关，来到了店内的大堂。

说是大堂，其实也就一个大一点的房间，总共也只有十个座位。

这十个座位是并排在一个1米宽、8米长的白木吧台前。这种设计非常棒，客人坐在白木吧台前，一边观赏店主的料理过程，一边品尝餐品，席间再与店主交流心得，实在是一种享受。

藤原星空走进来的时候，吧台左边一侧已经坐了两位顾客。一男一女，正在品尝着一道刺身，偶尔会说上几句话。

男的那位，慈眉善目，穿着灰色的僧侣袍，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看起来应该是为僧侣。

而另一位，是一个女人，白发红瞳，气质非常高贵。

藤原星空余光瞥了她一眼，那女人视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也隔空看了过来。

二人的目光在一瞬间交汇。

这一刻，藤原星空没来由地想到，这趟京都之旅，或许他已经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