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儿忽然想到了刚刚来到这个异世时的自己,最初的一年,韩子伊带着对父母的思念,对境况的迷茫,对这个世界的抵触与对生命的厌倦,浑浑噩噩,了无生趣的过了一年。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意识到,她真的吃不下那个长着一脸麻子的丫鬟不断地塞给她的东西了。胃里一阵翻涌,未消化的食物全数吐出,而那个丫鬟却不以为然的又盛上一盆羊肉时,韩子伊做了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有明确意义的举动,狠狠地打个那个丫鬟一个耳光。
韩子伊穿越异世混沌了一年,从混沌中晃过神儿来做的第一个举动,就是狠狠地打个那个不断给她填食的丫鬟一个耳光,丫鬟叫珠儿,是韩府大小姐韩墨儿身边的一等大丫头。
珠儿生来满脸麻子,被老子娘不喜,六岁就被卖到韩府当粗使丫头。
珠儿一直羡慕主子院中的丫鬟,即便只是个洒扫庭院的三等丫鬟,每天也能分食些主子赏赐的糖水、蜜饯,月例高不说,最重要的是这些丫鬟到了岁数婚配时都被高看一眼,一等丫鬟配韩府各产业的管事,或管事的子侄;差一些的也能配个周正机灵,差事好的小厮。而和珠儿一样在府里各处做粗使的丫头,也只能配个养马劈柴的下等奴仆,世世代代翻不了身。
因此,能进到主子院中当差,是珠儿的毕生心愿。珠儿虽丑,却心思伶俐,惯会察言观色。她将府中所有主子做了一番分析,发现能让她有机会实现心愿的,只有韩墨儿和韩琼儿。韩琼儿在府中地位低微,身边的丫鬟也都是各位主子挑捡剩下勉强能入眼的,若珠儿走些门路耍些心思,在韩琼儿身边讨个三等丫鬟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走路子必然需要银钱,自己攒得那点微薄积蓄哪里够用。
去韩墨儿身边就不需要如此弯弯绕绕了,韩墨儿是个傻的,贪嘴好吃、不学无术又骄傲自大,偏偏府中老夫人和夫人又对她极其娇宠,要吃抚顺斋的桂花鸭,都不敢给南风堂的桂花鸭。只要自己嘴蜜殷勤,讨得这个傻子欢心,她若开口要一个丫鬟,老夫人和夫人定然不会不许。
珠儿按照自己制定的计划实施,月余的功夫,已经巧遇了韩墨儿四次,此时的韩墨儿仅仅八岁,被珠儿层出不穷的恭维话赞得舒服,果真就将她要到了身边,做了一个三等丫鬟。
做了三等丫鬟的珠儿哪会就此满足,牟着劲儿的往韩墨儿身边凑,便引起了夫人孟淑娟的注意。孟淑娟一直拿韩墨儿做痴儿耍弄,天长日久形成一个恶趣味,就是喜欢看着韩墨儿胡吃海塞的痴傻模样,偶尔遇到韩墨儿不想吃或是吃饱了,不肯再吃的时候,她的心中都会有一丝不快。每当这个时候,韩墨儿身边那个长了一脸麻子的丑丫鬟,就会上前逗几句话,哄着韩墨儿再吃一些。孟淑娟觉得这个丫鬟察言观色功夫了得,也愿意讨好自己,便一步步将珠儿升为韩墨儿的一等丫鬟。
韩墨儿认为此举并无不妥,珠儿除了丑点,其他方面都合自己心意。随着韩墨儿一点一点长胖,珠儿已在韩墨儿身边两年,她俨然已是院中的第二个小姐,除了陪韩墨儿玩耍,给韩墨儿满都城遍寻各种美食,其他万事不沾手。
珠儿这种逍遥生活,被换了灵魂,又混沌了一年的韩子伊的一个巴掌生生地打断了。
被打了一个巴掌的珠儿,捂了脸颊愣在原地。这两年她已然当了韩墨儿的半个家,过分的事情不知做了凡几,韩墨儿也没有如此对待过她,今天难道是得了失心疯。
还未待她出言辩解,这个眼中已敷冰霜的韩墨儿竟直接让她到院中罚跪!这无异于在珠儿脸上又甩了一个巴掌,这两年院中丫鬟婆子哪个不是上杆子巴结她,私下对她的恭敬都甚至超过对待韩墨儿,此时让她在这些人面前罚跪,堪比让她赴死。
“小姐......”还没等她说完话,韩墨儿扬声叫人:“外面的,进来个人。”
随即走进来一个二等丫鬟,丫鬟梭了一眼珠儿,才向韩墨儿施礼,问她有何吩咐。
“去请母亲,让她得空来我屋里一趟,告诉她,我屋里有刁奴欺主,让她替女儿主持公道。”韩墨儿朗声吩咐。
此言一出,屋里的两个丫鬟都愣住了,珠儿扑通一声跪在韩墨儿脚下,哀声求饶。她知道,在这高门大户中,不管奴仆是否有错,只要被主子扣上了“刁奴欺主”的帽子,便是翻出天去,也得不了善终。
韩墨儿全然不顾珠儿的求饶,目光投向还傻愣住的二等丫鬟,缓缓地说道:“怎么,我也支配不动你了吗?”
丫鬟打了个冷战,赶忙向外跑,边跑边说:“知道了小姐,我这就去请夫人,这就去请!”。
“回来”。丫鬟立马站住。“先把珠儿拖出去。”丫鬟马上回来把珠儿往门外拖,珠儿哪里肯就范,一边哀求一边挣扎,但这两年她养的身娇肉贵,不几下便被拖至院中,只得跪在地上,在丫鬟婆子嘲弄的眼神中不断地喊冤求饶。
不多时,夫人孟淑娟赶来。看见跪在院中的珠儿心中一紧,一年前韩墨儿莫名闹起了节食,便连珠儿也束手无策,清减了几分的韩墨儿竟显露出美人模样,一日在花园中遇到韩志清,让韩志清惊讶不已,这个木讷的父亲竟破天荒的叮嘱了女儿几句要饮食有度、勤于功课,末了还加了一句“等你大了,以后父亲定然给你寻一门满意的亲事。”。当晚,韩志清的小厮还来给孟淑娟传信儿,说韩志清翻出已逝夫人齐楚楚的画像,默默无言看了一盏茶的时间。
妒忌,会让女人化身魔鬼。孟淑娟和韩志清并无深厚感情,韩志清木讷寡言、一心用在圣贤书上,并不是个理想夫君。但这个感情寡淡如水的男人,仅存的唯一一点的感情都给了那个叫齐楚楚的女人。所以逐渐清减,眉眼间偶有齐氏风采的韩墨儿让她恨,恨不得她死。
她让人在假山上做手脚,哄骗韩墨儿上假山玩耍,一切进行得顺利,唯一败笔是韩墨儿没死。足足昏迷了三日醒了过来,那几日,几乎全年无休的韩志清,竟然告了假陪在韩墨儿身边,又托了关系请了御医问诊,而且这个成亲后从未在她身上花过半分心思的男人,竟然责难她治家不严,对子女照顾不周。足足摆了几天脸子,直到韩墨儿转醒过来。
这次过后,韩淑娟便不敢轻易再对韩墨儿动手,一方面顾及韩志清怪罪;另一方面,醒来的韩墨儿是真的傻了,以前是憨傻,现在是真傻。混混沌沌、目光呆滞,常常坐在一处一坐就是一天,也更加好摆弄,给什么吃什么,给多少吃多少,逐日地又胖了起来。
这样的韩墨儿,让孟淑娟放下心来。常常做慈母状,携韩志清去看望韩墨儿,看着韩志清对着韩墨儿微微蹙起的眉毛,摇头失望的表情,孟淑娟心中舒爽极致,每每当餐都能多添一碗米饭。
而今天韩墨儿让孟淑娟心里一惊,她竟然打了向来机灵的珠儿。那个混沌似没有灵魂的韩墨儿今天怎么了?
孟淑娟快步走进韩墨儿屋内,只见韩墨儿正趴在床榻上呜呜地哭泣,见她进来一下子扑入她的怀中,眼泪就未止过。孟淑娟轻拍着韩墨儿的背,温柔地问道:“怎么了墨儿,是和丫鬟玩闹生气了吗?”
韩墨儿哭声一滞,她虽来到这个世界已一年有余,但由于思绪不宁,并未留意身边人事,这个身体的父母兄弟,身边的丫鬟仆人,她都未曾留意,好坏功过更是无从评价。刚刚珠儿的恶意太过明显,清明过来的她由着性儿打了珠儿一耳光,只想将珠儿从身边清走。她现今的身体不过十岁,要清走珠儿,必然要借助外力,也就是这韩府的后宅主母。
眼前的这位后宅主母,韩墨儿并不陌生,一年来她见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带着一脸慈爱和精美食盒前来,上下打量她一番,看她吃完美食离去。韩墨儿以前不将心思放在这个世界,对她无感,现在思来,哪个真心疼爱女儿的母亲能放任其吃得如此肥胖,纵容下人如此填鸭喂食?刚刚问她的那句“是不是和丫鬟玩闹生气了?”更将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企图大事化小,保住那丫鬟。
韩墨儿怎能让她如意。眼前这位既然热爱扮演慈母,那就她就请这位慈母亲自出手整顿了她的院落。
韩墨儿抱着孟淑娟的腰抽抽搭搭的哭诉:“母亲,哪里是玩闹,是刁奴欺主。今天墨儿胃口欠佳,那奴才非让我吃那桂蜜沁羊排,女儿吃下后,腹中疼痛,吐了出来,那奴才竟然又端来一盘,还暗讽我是猪,食量要与之匹配。”韩墨儿大哭,泪眼婆娑的问孟淑娟:“母亲,我像猪吗,真的像猪吗?”。
孟淑娟被她哭得心情烦躁,随口敷衍:“不像、不像”。然后吩咐自己的丫鬟:“让珠儿进来,我倒要问问她怎的就将墨儿气得如此。”
珠儿被带了进来,她是个乖觉得,知道现在只有孟淑娟能救她,她扑通跪下,一路膝步跪倒孟淑娟脚下,呜呜哭诉:“夫人,您罚我吧,我今天惹小姐生气了,是我的不对,我没有侍候好小姐,您罚我吧。”然后转头对韩墨儿说:“小姐,是我不好,您今天不想吃羊肉,我千不该万不该又哄着你吃了几口,惹您不高兴。原是因为,小姐您最近手脚寒凉,羊肉温补可祛寒症,我就想着让您多吃几口。不过您已经倒了胃口,我却还一味劝您进补,实是我的不是,您罚得对,珠儿绝无怨言。”
若不是身在其中,韩墨儿简直会为这个丫鬟拍手叫好,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既让喜欢自己肥胖痴蠢的母亲知道她是因为劝自己吃饭而获的责罚,又拿羊肉温补驱寒做文章,树立自己忠仆形象,还将姿态落入尘埃,忍辱负重只求主子不恼。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刁奴。
“真是如此?”孟淑娟开口询问,虽是疑问句,但语气中并不想得到答案,随后又换了宠溺的口吻:“墨儿莫要再恼了,再哭就不好看了。我们韩府向来厚待下人,珠儿确实有错,但念在她初衷不坏,只是好心办了坏事,你就不要和她计较了,赶明我带你去城隍庙游玩,据说那里的杏花今年开得很好,值得一观。”轻飘飘就此揭过。
韩墨儿心中一笑,暗忖:“这位母亲,你果然只拿出了对付十岁小娃的手段。”
待孟淑娟说完,韩墨儿愤然地看向珠儿,用还很稚嫩的童声大喊:“你撒谎!你欺负我,还骂我是猪!母亲,她还偷我银钱、珠花,她这么坏,你怎么还偏向她说话?”刚刚问完的问题,韩墨儿自己找到了答案:“啊,定是母亲心善,不忍责罚她,母亲您是菩萨心肠,墨儿不让您难做,我去找父亲,让他来给我做主,惩罚这刁奴。”
此言一出,珠儿脸色变得煞白,马上将哀求的目光投向孟淑娟。孟淑娟眼中惊惧一闪即过,但并未逃过韩墨儿的目光,看来韩墨儿押对了宝,孟淑娟不想让这件事闹到她那个便宜父亲跟前,难道她的父亲对自己妻子费劲心思将自己喂肥的做法并不知情?如果这件事情真的闹到便宜父亲跟前,对她往后的生活会不会有些许好处?韩墨儿马上否认了这个想法,高门大户后宅中的阴私,哪是男人能够分辨得清楚的,便宜父亲能保她一次,却不能保她一生,她只能靠自己,但拿便宜父亲做做筏子,倒是可行之事。
韩墨儿作势就要穿鞋下床往外走,孟淑娟连忙拉住她的手,温言道:“你父亲还未下衙,他一天忙累,若回家又让他得知有下人欺你,定要动怒,动怒即伤身,墨儿希望父亲伤身?”
韩墨儿摇头。孟淑娟点头称赞。随即,她转向珠儿,眼神犀利,厉声问道:“大小姐说你以下犯上、辱骂主子可是实情?偷拿小姐银钱饰品可有冤枉你?”
孟淑娟变脸过快,珠儿一时难以适应,她现在手脚冰冷,不是因为韩墨儿的几句责难,而是夫人的态度。夫人指使她天天给韩墨儿填鸭食物,至其肥胖。如果这事让韩老爷知道,那夫人必然下场惨淡。现在韩墨儿要告状到韩老爷处,夫人定然在那之前就解决了自己,以除后患。她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要韩墨儿追究,她即便抵死不认,太太也会想办法让她认下,然后将她或发卖,或让老子娘领回,甚至可能是悄无声息地处死。想到这里,珠儿打了个冷战。
“珠儿知错,请小姐宽宥。”珠儿认清形势,只求韩墨儿尽快消气,不要再将事情闹大,自己或可还有生路。
“去她房间搜查。”孟淑娟下令。
一众仆妇进入珠儿房间,在床下、壁角等地搜出了多个匣子,匣中有朱钗、银钱、锦缎等物品,价值不菲,令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韩墨儿知道珠儿贪墨,哪只她能贪得如此之多。这一年中,珠儿多次嘻笑着从她头上拔下朱钗,说要赏玩一二,却从也未曾还过。韩墨儿对此事并不在意,但事情却是记得的,所以刚刚她说珠儿偷他东西并不是无凭乱说。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珠儿被打了二十个板子,发卖了出去。院中十四个丫鬟婆子让韩墨儿以人浮于事为由借孟淑娟之手砍去了一半,梦淑娟又拨了自己的一个二等丫鬟到韩墨儿身边照顾,领了一等丫鬟的月例。
送走孟淑娟,韩子伊走到妆奁前坐好,第一次认真打量铜镜中的女孩。女孩十岁左右,朱唇粉面,琼鼻皓齿,眉若新月清晕,目似清泉潋滟,全身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散发着如玉瓷般柔滑粉嫩的光泽,而黛发好似泼墨一样洒下,细软光滑,似有星光相附。
虽还未脱稚嫩,已然初现惊艳绝伦,只是——胖。
孩童时期的胖,可称之圆润可爱。但胖成镜子里这样,却需要天赋异禀或腌臜伎俩。看着丫鬟手中的一盆羊肉,感受着抽搐的胃痛,韩子伊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一年的混沌足以凭吊韩子伊的不幸人生,现在她叫韩墨儿,不管真正韩墨儿的灵魂去向何方,但既然命运将她送至韩墨儿体内,那她就带着这个孩子斗败魑魅魍魉,降服牛鬼蛇神,挣破樊笼枷锁,护她一世周全。管它今生何生、今世何世,她定要在这无间时空中,为这个孩子,也是为自己,争得一片安然宁静,守得心中自在,任凭世事纷争,还是红尘万丈,我意逍遥,独自风流!
关于韩墨儿为何性情大变,孟淑娟回去辗转了一宿,第二天请了大夫过府,以为韩墨儿诊治腹痛为由问诊。诊罢,大夫对此也支吾不清,还是孟老夫人的一句:“莫不是还魂了?”的话,让孟淑娟顿然了悟,昏迷之前的韩墨儿的性格不就是如此,痴傻憨笨、无法无天,听不得半句逆言。孟淑娟坐在孟老妇人面前的小杌子上出神发愣,喃喃自语:“那傻子又回来了?”。